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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康拉德有一處避難所,那裏連朋友也無法進入:音樂;彷彿那是一個隱祕得無人可及的藏身地。亨利克的耳朵毫無樂感,分辨不清吉卜賽音樂和維也納圓舞曲。
在軍校裏,教員和學員們並不談論音樂,而只是抱着忍耐和寬容的態度,似乎音樂不過是青春期心血來潮的一種怪癖。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軟肋。有的人不惜一切代價地養一條狗,有的人則酷愛騎馬。這類癖好總比打牌要好,大夥兒這樣認爲;總不會比女人更危險,大夥兒這樣認爲。
但是將軍有時感到懷疑,在他看來,音樂並非一種毫無危險的癖好。在軍校裏,人們自然不能忍受反叛的意志,不能忍受音樂的暴動,即使對跟訓練有關的軍樂的認知,也只限於寬泛、膚淺的意義層面。他們關於音樂的知識僅是:要吹銅號,鼓樂隊長走在隊列前面,不時高高舉起銀色的指揮棒。樂隊後面有一匹小馬駒拉着軍鼓。這種音樂鏗鏘震耳,有板有眼,演奏者排着整齊的隊列,邁着規範的步伐,吸引市民們上街圍觀,各種大遊行都少不了它。人們聽到樂聲,步伐就會堅定有力,這就是他們知道的一切。音樂有時輕快滑稽,有時豪邁奔放,有時莊重嚴肅。否則沒有人會搭理它。
但是康拉德只要一聽到音樂就會臉色煞白。不管什麼音樂,哪怕是最普通的音樂,都會像短兵相接或身體攻擊一樣地觸動他。他會面無血色,嘴脣顫抖,似乎音樂對他說了什麼別人不可能理解的話。旋律在他身上所喚醒的,很可能並不是理智。紀律;他們生活在紀律中,成長在紀律中,他們的目標是要在世界上獲得身份地位,他們自覺自願地服從紀律,就像信徒服從懲罰與救贖。在這樣的時刻,人們會感到心情放鬆,彷彿緊張、刻板的心態在體內獲得了宣泄,就像在閱兵式上,在漫長而疲憊的檢閱之後突然聽到“休息!”的命令。但是他一聽到音樂,嘴脣就開始發抖,好像想要說什麼。這種時候,他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眼含微笑,遙望虛空,對周圍的景物視而不見,看不見上司和同伴,甚至看不見漂亮的女郎和劇院裏的觀衆。他用整個身體聆聽音樂,那種渴望,就像一名囚犯在監獄中仔細捕捉遠處的、可能爲他捎來逃亡訊息的腳步和響動。這種時候,他聽不見別人跟他講話。音樂摧毀了他周遭的世界,剎那之間,人爲制定的法規改變了,就這樣,康拉德也在剎那之間不再是軍人。在一個夏日的晚上,當康拉德在莊園裏跟將軍的母親演奏四手聯彈曲目時,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晚飯之後,他們坐在大廳裏,近衛官和兒子出於禮貌聆聽音樂。他們坐在大廳裏的一個角落,帶着彬彬有禮的悠閒和耐心,好像當時有人對他們說:生活就是義務,必須忍受音樂。你們不應該違背女士的意願。母親激情地演奏,他們在彈肖邦的《波羅乃茲幻想曲》。房間裏的一切似乎都在發生變化。父子倆坐在大廳的角落,坐在扶手椅裏,在彬彬有禮和耐心等待中也感覺到了,此時此刻,在那兩個人的體內,在母親和康拉德的體內正發生着什麼。彷彿音樂在暴動,將屋裏的傢俱高高舉起;彷彿窗戶後有一股力量在掀動厚重的綢緞垂簾;彷彿埋葬在人們心底的一切,不管是潰爛的還是腐臭的,都開始重生;彷彿在所有人的心底都潛伏着一種致命的韻律,它在生命的某一瞬間以災難性的力量開始轟然奏響。兩位禮貌的聽衆意識到,音樂非常危險。但是坐在鋼琴前的那兩個人,母親和康拉德,根本不在乎有任何危險。《波羅乃茲幻想曲》只不過是個藉口,實際是爲了在世界上釋放能量,這種能量能夠改變和炸燬人類等級地位所精心掩藏的一切。他們身體僵硬地坐在鋼琴前,上身筆直,緊繃,並稍微後仰,彷彿音樂讓看不見的、傳說中的神駿舞動一對火焰的翅膀,在世界上空的暴風雨中,在洪流之中,只有他倆用僵硬的身體和有力的雙手拽着狂野不羈的繮繩。之後,隨着一個短暫有力的鏗鏘樂音,音樂戛然而止。夕陽將一束光投在翼樓的窗上,金色的浮塵在光柱中炫舞,彷彿疾馳到遠方的音樂神駿在身後留下一條揚塵的天路,通向虛無與毀滅。
“肖邦,”法國女人說,她的呼吸變得困難,“他的父親是法國人。”
“他的母親是波蘭人。”康拉德說,並側身將頭探出窗外,“是我媽媽的親戚。”他漫不經心地說,好像爲有這種關係而感到恥辱。
所有人都在注意他,因爲從他的嗓音裏,聽到了有如流亡者談及思鄉和故鄉時在語調中流露出的那種悲楚。近衛官的身體稍稍前傾,聚精會神地盯着兒子的朋友,像是頭一次見到他。夜裏,當他跟兒子單獨待在吸菸室時,他跟兒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