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洛伊·山多爾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當時天還很黑,”將軍繼續講述,客人沒有應聲,不但沒有提出異議,甚至連一個表示抱怨的手勢或眼神也沒有,“那一刻正在把黑夜與白晝、地府與凡間區分開來。在這樣的時刻,或許別的什麼也同樣可能被分成兩半。那是世界與人類的深度和高度、光明和黑暗尚且關聯的最後一秒,熟睡者從沉滯惱人的夢魘中驚醒,患者發出大聲的呻吟,因爲他們感到煉獄般的黑夜馬上就要結束,多少可以預知的苦難隨之將至;白天的秩序與光明,暴露並且瓦解掉暗夜中的一切,包括在黑暗混沌中痙攣的好奇、隱祕的慾望和迸發的憤怒。獵人和野獸都喜歡這一時刻。天已經不黑,但也不亮。在那一時刻,森林的氣味是那樣冷峻、粗糲,彷彿所有的有機生命體都在世界的大臥室裏開始甦醒,發出隱祕而邪惡的嘆息,不僅是植物和動物,人也一樣。就在這時,起風了,風吹得舒緩,如同甦醒時的輕嘆,忽然意識到自己降生的世界。地上散發着溼草、野蕨、樹苔和由腐爛的果實、落葉、松針織成的柔滑地毯混合了林間雨露的氣味,猶如從情人身體上散發出的激情汗味。這是一個神祕的時刻,是古人和異教徒在叢林深處張開手臂,面向東方,懷着誘人的期待虔誠祭祀,以求理性與心智之光能夠在物質性的心臟與世界中獲得永恆的時刻。在這樣的時刻,野獸動身尋找源泉。在這樣的時刻,黑夜尚未完全結束,森林裏還在發生着什麼,好獵人已做好準備,夜間動物仍在覓食,尚未歸巢,野貓在偷窺,狗熊在喫最後一口腐肉,發情的麋鹿還在回味月夜下的銷魂時刻,佇立在做愛現場的空地中央,驕傲、興奮地昂起因角鬥受傷的頭顱四下環顧,彷彿陷入永久的記憶,睜着嚴肅、憂傷、因亢奮變紅的動物的眼睛憧憬激情。在這一時刻,黑夜在密林中仍充滿生機:黑夜這個詞意味着獵物、愛情、遊蕩、漫無目標生活的快樂和爲了生存所進行的自覺搏鬥。在這一時刻,不僅在密林深處,而且在人類內心的黑暗中也發生着什麼。因爲在人的心底也存在衝動四伏的黑夜,那種衝動就跟雄鹿或牡狼心裏醞釀捕獵衝動一樣的狂野。夢想、慾望、虛榮、私心、情慾、好鬥、嫉妒、復仇的衝動就像豹子、禿鷲和東方暗夜中的大漠孤狼,隱伏在人們心底的黑夜中。在人的心底,也有既非黑夜也非白晝那樣的時刻,當兇猛的野獸爬出溼冷的洞穴,在我們心裏爬行,將某種衝動變成我們的某種手勢,而這種衝動在我們的心裏已醞釀了多年,隱伏了許久……無論我們如何絕望地向自己否認這種衝動的真正意味都無濟於事:衝動的真實內容強於我們的意願,不能化解,濃稠一團。在各種人與人關係的基礎上,都有着某種可觸摸的物質,無論怎麼辯解怎麼耍心機,真相永遠不會改變。真相就是,你恨了我整整二十二年,其激烈的程度毫不遜色於那種最爲強烈的情感關係—是的,我是指愛情。你恨我,一旦某種情感、某種激情充滿了一個人的心靈,除了激情之外,復仇總會從這樣的篝火深處冒出青煙,燃起燼火……因爲激情不能用理性的詞彙表述。激情根本不在乎從他人那裏得到什麼,只想表達自己,只想將自己的意願強加給他人,哪怕得不到任何類似溫情、禮貌、友誼或耐心的回報。最強烈的激情總是最絕望的,否則就不是激情了,而是討價還價、隨機應變或不溫不火的價值交換。你恨我,那種情感關係是如此強烈,簡直就跟你愛我一樣。你爲什麼要恨我?……對於這種情感,我有充足的時間努力去理解。你從來不接受我送給你的錢和禮物,從來不肯讓友誼變成真正的手足之情,假若我當年不那麼年輕,我本該意識到這個信號的可疑性和危險性。一個人不想部分地接受,很可能是想全部擁有。你從小的時候,從我們相識的那一刻起就開始恨我,當我們在那個特別的地方接受訓練,被打造成我們熟悉的世界選拔出的典範。你恨我,因爲在我身上有些什麼,是你身上沒有的。到底是什麼?是哪種能力或品質?……那時候,你總是最有修養的人,總是那麼出色,勤奮刻苦,品行端正,你是那麼有才華,因爲你有樂器,確切地說,你有自己的祕密,你的音樂。你是肖邦的親戚,你比誰都神祕、孤傲。但是在你的內心深處,有種糾結的衝動讓你感到緊張、焦慮,那是一種慾望,一種想成爲與自己不同的其他人的慾望。這是命運對人最大的打擊。慾望,成爲他人,成爲我們這樣人的慾望:沒有什麼慾望會比這個更灼痛人心。因爲一個人不可能成爲其他人而活着,我們不得不接受自己對自己和世界而言的現實存在。我們不得不接受,你是那類人,我們是這類人;我們不得不懂得並且接受,我們不會因爲智慧而從生活那裏獲得讚賞和嘉獎;不得不懂得並且接受,自己虛榮、自私、禿頂或有啤酒肚—是的,我們不得不懂得,我們不會因爲任何東西獲得嘉獎或讚賞。不得不接受,這就是祕密。我們不得不接受自己的性格和天性,即使經驗和才智也不能改變我們身上的缺陷、私心和貪婪。我們不得不接受,我們的慾望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徹底的回聲。我們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我們所愛的人並不愛我們,或者並不像我們所希望的那樣愛我們。我們不得不接受背叛和不忠,這是人類最難完成的重任之一;不得不接受另一個人在性格或思想上的出類拔萃。我在這裏,在山林之中,花了七十三個春秋才學會了這個。但是,你不能接受這一切。”將軍用平靜、客觀的語調說。之後他沉默了片刻,將失神的目光投向黑暗。

“當然,這一切你在小的時候並不懂,”他接着又說,好像在找什麼藉口,“那段時光非常美好,充滿誘惑。老年的回憶把它放大,並詳細勾勒出每個細節。我們曾經是孩子,是好朋友:那是天賜的厚禮,讓我們感謝命運,我們能夠親身經歷它。但是後來,你有了自己的性格,無法忍受你自己缺少而我卻擁有的一些東西,而那些東西是我的出身、家教賦予的,如同上帝的恩典……那是什麼樣的能力?到底算不算能力呢?簡而言之,世界冷漠,有時會充滿敵意地看着你,而對於我,人們總是笑臉相迎,充滿信任。你蔑視世界投向我的這種信任和友誼,在蔑視的同時,你又嫉妒得要命。你可能認爲—當然你並不是明確地認爲,只是朦朧地感到—但凡受人喜愛的世界寵兒,身上都會有某種墮落。有的人是人見人愛,所有人都對他報以寬容、憐愛的微笑,這種人肯定有某種招搖的手段,某種墮落的天性。你看,我已經不懼怕詞語了。”他微笑着說,彷彿是在鼓勵對方不要害怕,他也不怕。“人在孤獨中能夠洞悉一切,什麼都不再害怕。有人的額頭上印着上帝庇護的神符,他們認爲自己是卓絕的生靈,正因如此,他們帶着某種驕縱自負的安全感走向這個世界。但是,如果你認爲我是一個這樣的人,那你就錯了。只有嫉妒的偏見,纔會使你這樣看待我。我不爲自己辯解,因爲我想知道真相,一個尋找真相的人,只會先對自己反省。你所感覺到的那種上帝對我和我周圍一切的寬恕和恩賜,其實不是別的,而是忠誠。你認爲的那種上帝對我和我周圍一切的寬恕與恩賜,其實就是忠誠。我一直都很忠誠,直到那一天……是的,直到那一天,當我站在你從那裏逃走的房間裏。也許這種忠誠迫使人萌發情感,產生衝動,報以微笑和信任。的確,在我身上是有過某種特殊的秉性—現在我是用過去時態講話,我所講的一切都已那麼遙遠,就像談論一個死者或陌生人—在我身上有過一種能夠征服所有人的隨意和爽直。在我的生活裏有過一個那樣的時期,那是在青年時代,整個世界都溫順地接受我的存在和我的需求。那是一段仁愛的時光。在那個時候,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向你會聚,彷彿你是一位值得用葡萄酒、女人和鮮花慶賀的征服者。在那十幾年裏,從維也納軍校畢業後,我們一直生活在一起,從來沒喪失過安全感,那種感覺,就像神在我的手指上套上了一枚神祕、無形的幸運寶戒,我不會遇到真正的麻煩,只有愛和信任環繞着我。任何人從生活中得到的,都不可能比我得到的更多。”他嚴肅地說,“這是最博大的寬恕。在這種時候,那些面對命運的寬恕而不懂得謙虛的人會變得自負、輕佻和傲慢,而那些始終沉湎於被寬恕的狀態而不懂得將上帝的禮物用於日常生活的人則會失敗。世界只會寬恕那些內心謙遜、卑躬的人,寬恕短暫的一小段時光……總之,你恨我,”將軍肯定地說,“當我們的青年時代接近尾聲,當年少的誘惑已成爲過去,我們的關係也開始慢慢變得冷淡。沒有哪種感情關係要比男人間的友誼變冷、變涼更令人憂傷絕望。因爲男女間的關係就像在市場上討價還價,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條件。但男人間友誼更深刻的意義恰恰是無私,我們既不想讓對方做出犧牲,也不要求他付出溫柔,我們一無所求,只想維持一個無言的盟約。也許我還是犯了一個錯誤,因爲我並不完全瞭解你。我並不在乎你是否徹底向我敞開了襟懷,我尊重你的理智和從你靈魂深處釋放出的那種奇怪而苦澀的優越感,我以爲你會像這個世界一樣原諒我,因爲我身上有一種能力,能夠在人們只能忍受你存在的地方輕而易舉、快樂無憂地與人親近,討人喜歡—因爲我能跟這個世界以你相稱,並被它笑納。我以爲你會爲此高興。那時候,我們的友誼就像傳說中古代男性間的友誼。當我在世界的陽光大道上健步疾行,你卻故意留在了陰影裏。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這樣感覺?……”

“剛纔你想講打獵。”客人岔開了話題。

“我是在講打獵,沒錯,”將軍辯解,“我說的這些都跟打獵有關。當一個人想打死另一個人時,之前肯定發生了許多事,不只是子彈上膛,然後舉起槍口。我講的這些都發生在那一刻之前,你沒能原諒我。我們在少年時代的深潭裏複雜、喫力地編織起來的感情關係,有如童話世界中仙人蓮的巨葉,宛若維克托利亞王蓮夢幻般的綠葉像搖籃一樣託着兩個孩子輕輕搖盪—你還記得在這裏的暖房裏,我們一起養過很長時間的那株玄妙奇異、每年只開花一次的折鶴蘭嗎?—後來有一天,我倆的關係衰敗了。青春年少的美妙時光倏然流逝,兩個人雖然還在,但被一種苛刻而神祕的關係四馬攢蹄地綁縛在一起,這種關係平時被人們稱作‘友誼’。在我們開始談打獵之前,我們要先把這個問題弄清楚。因爲一個人並不見得在他舉槍殺人的那一刻更有罪。罪發生在先,意圖纔是罪。當我說友誼有一天衰敗時,我要知道,它是不是真的衰敗了?如果是的話,是誰把它毀掉的?想來,我倆雖然秉性不同,但仍親密無間,我跟你的性格是很不同,但我們之間彼此互補,是一個同盟,一個整體,這在生活中十分罕見。在我倆青少年時代的同盟裏,你身上缺少的那些東西,對我來說應有具有,似乎整個世界都鍾情於我。我們曾是朋友,”現在他提高了嗓門說,“我希望你明白這一點。不過你肯定明白,不管是當時,還是後來,不管你在熱帶還是別的任何地方,我們始終是朋友,這個詞的含義裏充滿了只有男人才會理解的責任。現在,你應該瞭解這個詞所包含的全部責任。我們曾是朋友,不是夥伴,不是同僚,不是稱兄道弟的哥們兒。我們曾是朋友,生活中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補償友誼,即使自我蛀蝕的隱僻也無法帶來這種由無言、體貼的友誼帶來的快樂。因爲,假如我們不是朋友,你就不會在那天早晨打獵的時候,在森林裏向我舉起槍口。假如我們不是朋友,我就不會在第二天趕到你從未邀請我去過的住處,你在那裏隱藏了祕密,隱藏了令人費解、玷污我們友誼的邪惡祕密。假如你不是我的朋友,你就不會在第二天如兇手或歹徒逃離作案現場一樣從城裏逃走,從我身邊逃走,而是會留下來騙我、背叛我,那樣會讓我更痛心,會對我的自負和自尊造成更大的傷害,然而事實上,無論你做什麼都不會比你所做的更糟糕,因爲你是我的朋友。另外,假如我們不是朋友,你就不會在四十一年後回到這裏,就像兇手或歹徒悄悄溜回到作案現場。因爲你不得不回來,你看,因爲你心知肚明。現在我必須告訴你,告訴你一個我曾經不肯相信、對自己否認,但用了相當長的時間才慢慢知道的事實,我必須告訴你這個可怕的、令人驚詫的發現:我們現在也是,而且永遠都會是朋友。由此看來,沒有任何種類的外力能夠改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你在我心裏殺死了什麼,毀掉了我的生活,但你始終都是我的朋友。今天晚上,我將在你心裏殺死什麼,然後放你回倫敦、熱帶或下地獄,可我仍舊是你的朋友。我們在談打獵之前,必須先要弄清楚這個問題,因爲我們要談的一切都只是後果。友誼不是柏拉圖式的情感。友誼是嚴格的人類法則。在古代世界,這曾是最牢固的法則,是偉大教育體系的法律基石。除了衝動和自私,在人們的內心深處還存在一個這樣的法則。它比男人和女人懷着絕望的衝動相互追逐的激情還要強烈,友誼不含欺騙,因爲雙方彼此均無所求,朋友可以被殺掉,但兩個人從少年時代就締結的友誼是殺不掉的,直到生命結束也不可能被扼殺,記憶繼續活在人的意識裏,就像一塊無言的英雄紀念碑。英雄,從這個詞悲壯、靜默的意義上講,這是沒有軍刀、匕首短兵相接的英雄壯舉,如同人類所有無私的品行。這樣的友誼在我們之間存在,這個你很清楚。就在你舉起槍口、準備殺人的那一刻,在我們之間的友誼要比在那一刻之前,要比在風華正茂的二十二年中的任何時候都更熾烈!你肯定還記得那一刻,因爲在你的餘生裏,只留下這個成爲你生命的意義與內容。我也記得。我們站在灌木叢裏,松林之間。那裏有一條野徑從山林的小路上分岔,通向密林深處,在那裏,森林在不可言狀的黑暗中恣意生長。我走在你前面,突然站住,因爲看到三百步之外有一隻麋鹿從松林裏走出。天色已經發白,那隻鹿小心翼翼,彷彿在耀眼的陽光下踩踏獵物,踩踏世界,麋鹿就站在野徑旁,昂着頭,朝灌木叢張望,因爲它感覺到危險。它憑着本能,憑着徵象,憑着在動物神經系統內比嗅覺或視覺更爲精準的第六感。它看不到我們,晨風吹向相反的方向,因此不能向它暗示危險,我們已經一動不動地站了好久,緊張得快要窒息,我走在前邊,在野徑旁邊,你跟在我身後。獵手帶着獵犬沒有跟我們進林子。當時只有我們兩個,在樹林中央,在孤獨之中,那是黑夜、拂曉、森林和野獸的孤獨,在那裏,人們總能感覺到那樣的一刻,彷彿在生活和世界裏迷失,有一天必須回到這個家,雖然這個家荒蠻、危險,但它仍是唯一、真正的家—森林,是水和生命的原始舞臺。每當我在林中打獵,總有這樣的感覺。我看見鹿後,原地停下,你也看到了,你就站在我身後的十米開外。當人類藉助於精密的感覺器官判斷情況的剎那,無論獵人還是野獸,都會對自己的處境與危險瞭如指掌,即使在黑暗中,即使沒有回頭。這種時候,到底是什麼樣的物理波、能量或射線傳遞的信息?我不知道……空氣清爽,毫無氣味。松樹在輕風中紋絲不動。野獸機警而誘人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因爲危險中總有某種誘惑和魔力。當命運以某種方式直接降臨到我們某個人的頭上時,彷彿在喚他的名字,從焦慮和恐懼的深層,總輻射出某種魔力,因爲一個人並不是只想不惜代價地活着,並不是,而是想徹底瞭解並接受自身命運,不惜代價,哪怕付出危險和毀滅的代價。因爲,就在那一刻,我不僅清楚地知道,麋鹿肯定是這樣的感覺;我更清楚地知道,我自己也是這樣的感覺。你也是這樣感覺,在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當你拉動獵槍的槍栓時—野獸和我一樣充滿魔力地站在你的眼前,在射程之內,我聽到清脆、冰冷的咔嗒聲,只有非常貴重的金屬才能發出這樣的聲響,當被用於執行置人於死地的任務時,比如一把匕首碰到另一把匕首,或貴重的英格蘭獵槍拉動槍栓,準備殺人。但願你記得那一刻,你還記得吧?”

“是的。”客人應道。

“那是一個異乎尋常的時刻,”將軍用一種經驗豐富、暗自得意的口吻說,“當然,那個清脆的咔嗒聲只有我聽到了:那個聲音是那麼輕,即使在黎明,即使在森林喑啞無聲的寂靜裏,也沒有被站在三百步之外的野獸聽到。那一刻發生了什麼,即便我永遠不能在法庭上予以證實,但我可以告訴你,因爲你也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發生了什麼?……長話短說,我感覺得到你的動作,在那幾秒鐘內,我準確地感覺到了一切,彷彿看到你在做什麼。你站在我背後,是在斜後方,離我有一小段距離。我感覺到你舉起了獵槍,抵在肩頭,開始瞄準。我感覺到你閉上了一隻眼,槍筒正緩慢地調整角度。在你眼前,我的頭和麋鹿的頭恰好位於同一條線上和同樣的高度,在兩個靶心之間,也許只有十厘米的偏差。我感覺到你的手在發抖。就跟獵人能在森林中精確判斷情況一樣,我還準確地知道,你不可能從這個位置瞄準麋鹿:你要明白,在那一刻,在那種情況下,更加深埋的狩獵本能超過了人性本能。對此我也有一些常識,比方說,打獵時要從什麼樣的角度瞄準一隻站在三百步外、毫無戒備等待槍擊的麋鹿。情況告訴了我一切,獵手跟幾個靶子之間的幾何學分佈確切無疑地告訴了我,在我背後幾步遠的地方,在一個人的心裏正發生着什麼。你瞄準了有半分鐘,這個我不用看錶也能知道,而且能精確到秒。一個人在這種時刻能夠洞悉一切。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好槍手,我只要稍稍偏一下頭,子彈就能從我耳邊呼嘯而過,也許能夠射中麋鹿。我知道,只需我做出一個動作,就足以讓子彈留在槍膛裏。但是我還知道,我無法躲避,在那一刻,我的命運已經不取決於我自己的決定:有什麼事情已經醞釀成熟,根據其自身的程序與模式;有什麼後果該要發生。我站在那兒,等待槍響,等着你扣動扳機,等着被從朋友槍口中射出的子彈擊中。當時的情況再理想不過,我們沒有證人,獵人不在附近,他正跟獵狗一起等在林外,這恰是發生某種‘意外悲劇’的常見情況,這類新聞每年都能在報紙上讀到。後來,半分鐘過去,槍還沒響。就在這時,麋鹿覺察到了危險,騰空一躍,如爆炸一般,頃刻消失在密林深處。我倆始終凝固不動。然後,你慢慢放下槍,動作很慢。這個動作我不可能聽到,更不可能看到。但我還是看到了,聽到了,就像我跟你面對面站着。你放下槍,小心翼翼,似乎空氣的摩擦也會泄露你的意圖,因爲那個時刻已經過去,麋鹿消失在山林裏—你看,這很有趣,你始終可以殺掉我,想來現場並沒有目擊者,沒有旁人,沒有可以做出判決的法官,假如你開槍,你周圍的整個世界都會同情你,因爲我們是神話式的朋友,卡斯托爾和波呂克斯<sup><small>[33]</small>,二十二年同甘共苦的夥伴,我們是友誼的理想化身,如果你殺了我,所有人都會向你伸出同情之手,都會與你一起哀悼,因爲在世人眼裏,沒有哪個生靈會比一個在古希臘命運之神的災難性意志的驅使下意外殺死自己朋友的人更具悲劇性了……即使有誰,有哪個司法部門或魯莽漢敢對你提出令人不可思議的指控,全世界有誰會相信你是蓄意要殺死我的?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你心裏曾有置我於死地的衝動。就在前一天晚上,我們還在一起共進晚餐,跟朋友們一起,跟我的妻子、親屬和獵友們一起,在這座莊園裏,你是十幾年來天天登門的常客;人們看到我們在一起,跟以前一樣—在生活的各種境遇裏,在服役期間—我們總是形影不離,真摯,友好。你不欠我的錢,親戚或家裏的人有誰能想得到你會殺我呢?誰都不會想到。你爲什麼要殺我呢?這是多麼沒有人性、絕無可能的猜測啊:你,朋友們的朋友,怎麼可能殺害朋友們的朋友?怎麼可能殺害我,殺害這個在生活中給了你所需要的一切精神和物質性幫助的人,這個你可以將他的家視爲自己的家、可以將他的財產視爲兄弟之間的共同財產、可以將他的家庭視爲自己養父母家庭的人呢?絕不可能,沒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提出這樣的指控,即便有人敢,指控者也反而會遭到人們的指控,即便有哪個魯莽漢敢這麼做,悼念者也會爭先恐後地跟你握手,因爲這恐怖、殘忍的災難發生在你身上,使你遭受到可怕的打擊,因爲在一場悲劇性的意外中,你親手殺死了你最好的朋友……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槍已上膛,但你最終還是沒有扣動扳機。爲什麼呢?那一刻究竟發生了什麼?也許僅僅因爲麋鹿察覺到了危險迅速逃離,想來人的天性如此,在一個異乎尋常的行動時刻,總是需要某種客觀的藉口。你計劃得不錯,很周密很完美,可或許還需要那隻鹿;情況突然被破壞,你放下了獵槍。那只是一個短暫的時刻,誰能辨別?誰能區分?誰能裁定?這也並不重要。事實才是關鍵,即使不是定案的關鍵。事實是,你當時想殺我,後來,那一刻被世界上的一個突發事件擾亂了,你的手開始發抖,你沒有開槍。麋鹿已經消失在樹林裏,我們一動未動。我沒有回頭。我倆就這樣站了一會兒。也許,假如我在那一刻看你的臉,我會知道一切。但我沒敢看你的臉。有一種羞怯感,要比人們在生活中可能體會到的一切都更尷尬,那是當受害者不得不看到劊子手面孔時感覺到的。這種時候,生靈在造物主面前自慚形穢。我沒看你的臉,當這種將我倆緊緊綁縛、令人癱瘓的魔法過去之後,我沿着小徑朝山頭走去。你也機械地邁開腳步。途中,我並沒有側過臉說:‘你錯過了機會。’你沒有回答。這個沉默等於承認。因爲在這種情況下,其他任何人都會要麼羞愧要麼興奮地開口講話,用詼諧或憤懣的語氣進行解釋;在這種時候,所有獵人都會論證自己的正確,藐視野獸或誇大距離,低估瞄射的可能性……但你沉默不語,像是用這種沉默回答說:‘對,我錯過了殺你的機會。’我們一聲不響地爬上山頭。獵人和我們的獵狗早就等在那兒,山谷裏響起砰砰的槍聲,狩獵開始了。我們分頭離去。午餐時—那是在林中準備的狩獵午餐,你的車伕報告說,你已經回城了。”

客人點菸,手沒有發抖,動作沉穩地切開雪茄的菸頭;將軍向康拉德探過身子,將一支燃着的蠟燭遞給他。

“謝謝。”客人說。

“不過,那天晚上你還是過來喫了晚餐。”將軍說,“跟往常一樣。你每天晚上都在那個時間到,七點半整,坐着你的輕便馬車。我們很快開始用餐,跟頭天晚上一樣,跟那之前的許多晚上一樣,跟克麗絲蒂娜一起。餐廳已經佈置好了,就像今晚這樣,桌上的擺設都一模一樣,克麗絲蒂娜坐在我倆中間。餐桌中央點着藍色蠟燭。她喜歡燭光,她喜歡能讓人憶起過去、憶起貴族生活方式和逝去時光的所有物品。我打獵回來,徑直回到自己的房間,換好衣服,那天下午我沒見到克麗絲蒂娜。男僕告訴我,午後她就坐車進城去了。佈置餐桌時我見到她,克麗絲蒂娜已經等在那兒,坐在壁爐前,肩上披着薄薄的印度紗巾,因爲天氣潮溼,有霧。壁爐裏燃着爐火。她在讀書,沒有聽到我進屋的聲響。也許地毯有消音作用,消除了我的腳步聲,也許她讀得太入神了—她在讀一本英文書,一本關於熱帶的遊記—直到最後一刻她才意識到我走進來,我已經站到她的跟前。她抬眼看着我—你還記得她的眼睛嗎?她抬眼看人的樣子,像迎着刺目的陽光—也許是燭光的緣故吧,我被她煞白的臉色嚇了一跳。‘你不舒服嗎?’我問。她沒有回答。她睜大眼睛,一聲不響地看了我許久,那一刻就跟上午我一動不動地站在林中等待什麼發生—等待你開口說話或扣動扳機的另一時刻同樣漫長,同樣直白。她神態專注地盯着我的臉,彷彿想知道那一刻我在想什麼?我到底有沒有想什麼?到底知不知道什麼?似乎知道這些要比生活本身還重要……對她來說,那一刻很可能真比生活本身還重要。對她來說,知道被我們選爲獵物的犧牲品怎麼想我們,總要比戰利品和戰績更重要。她盯着我的眼睛,彷彿是在盤問。我想,我承受住了她的目光。無論在那一刻,還是後來,我都表現得非常鎮靜,臉色沒向克麗絲蒂娜泄露任何事情。就在那天上午和下午,就在那次異乎尋常的狩獵中,當我險些成爲獵物之後,我決定,不管生活將發生什麼,我將對那個黎明的時刻永遠守口如瓶,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倆,克麗絲蒂娜和乳孃,儘管她們是我的知己,我從來沒跟她們講過那個黎明我在森林裏知道的事。我決定派醫生暗中監視你,因爲瘋狂的魔鬼統治了你的心靈:我這樣認爲。我對那一刻發生的事情找不到任何其他的解釋。一個與我親密的人發瘋了:整個上午和下午,我都被這個頑固的念頭折磨着,幾近絕望,晚上當你跨進我的家門時,我就用這種眼光看着你。不管怎麼說,我想用這種推測既普遍又個體地挽救我們的生物級別,因爲假若你的心智健全,你就該有向我舉槍的理由—不管你有什麼樣的理由—那麼我們,住在我們家裏的人,克麗絲蒂娜和我,都會喪失人的級別。當打完獵後,當我站在克麗絲蒂娜跟前,我也這樣解釋克麗絲蒂娜受驚、愕然的目光。她好像對黎明以來將你我綁縛在一起的祕密有所感覺。我想,女人能感覺到這類祕密。後來,你到了,穿着晚禮服,我們坐下喫晚飯。我們跟其他的夜晚一樣閒談。我們也聊到打獵,聊到管家報告,我們有位客人犯了錯誤,故意打死了一隻公鹿,而他並沒有這個權利……但是整個晚上,你對那一刻都隻字未提,沒提自己的打獵歷險,沒提你錯過了一隻健碩的麋鹿。按理說,這類事情在飯桌上該講,即便你不是骨子裏的獵人。你沒有提你放跑了野獸,沒有提你中途放棄打獵,不辭而別地回到城裏,直到晚上才又現身。毫無疑問,這一切十分反常,違背了日常的社會規範。你本該提一句上午的事情……但你隻字未提,彷彿我們早上並沒有一起打過獵一樣。你談的都是別的話題。當你進屋時,當你跨進客廳時,你問克麗絲蒂娜晚上在讀什麼書。克麗絲蒂娜回答,她在讀一本關於熱帶的書。你們就那本讀物聊了好久;你向克麗絲蒂娜詢問書名,追問她對那本書的印象,你想了解熱帶生活,你對那個話題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似乎你對它一無所知—我只是後來才從城裏的一位書商嘴裏得知,這本書和其他與那個話題有關的書,都是你在幾天前借給克麗絲蒂娜的。可在那天晚上,我對這一切毫不知情。你倆的聊天將我摒除在外,因爲我對熱帶一無所知。後來,當我明白你倆在那天晚上騙了我,再回想當時的場景,憶起你們的對話,我從心裏佩服你倆滴水不漏的表演。我很粗心,對你倆的談話沒起絲毫疑心:你們在談熱帶,談一本書,一本普通讀物。你想知道克麗絲蒂娜的看法,尤其想知道,一個生長在其他氣候帶的人能夠忍受熱帶地區的生活條件嗎?克麗絲蒂娜是怎麼想的?(我對這個不感興趣。)她—克麗絲蒂娜—是否認爲一個人能夠在沼澤和原始森林中央忍受那裏的雨水、蒸騰的水汽、令人窒息的熱霧和孤獨?……你看,話又說了回來。四十一年前,當你最後一次坐在這裏,在這間屋裏,在這把扶手椅裏,你談的是熱帶、沼澤、熱霧和雨水。剛纔,當你回到這個家,你的第一句話談的也是沼澤、熱帶、雨水和熱霧。是啊,話語在輪迴。一切都在輪迴,事情和話語週而復始,有的時候在世界上轉了一大圈,然後相遇,交往,結束什麼。”他用平淡、遲鈍的語調說,“總之,你跟克麗絲蒂娜最後一次談的是這個話題。將近午夜,你叫來自己的馬車,動身回城。這就是打獵那天發生的事。”將軍說,聽起來像是在做報告,感覺有板有眼,條理清晰,從他的嗓音內發出老年人沾沾自喜的回聲。

其它小說推薦閱讀 More+
我欲天下

我欲天下

倚天
修界高手意外穿越到一個現代小子身上,功力沒了?還有身法!法寶沒了?還有祕笈! 千古江山,浩渺蒼穹,誰爲星空第一流?和平破局,亂世爭雄,功垂汗青永不朽!
其它 完結 80萬字
貪婪洞窟:我的幸運提高一切概率

貪婪洞窟:我的幸運提高一切概率

吳銘有洺
VR熱遊貪婪洞窟,吳銘開局抽到隱藏天賦,從此幸運值只增不降。而且這個幸運值好像是個概念神,只要跟概率相關的一切東西都可以影響!0%暴擊率暴擊,1%閃避率閃避!因爲太倒黴,所以全點幸運了!吳銘懵了,這個幸運值是不是有點太牛逼了?火神赫菲斯托斯:憑啥這小子新手村就能搞到我的聖痕?策劃你在弄撒勒?幸運女神阿蘭貝爾:相見即...
其它 連載 50萬字
勇闖修仙路

勇闖修仙路

賈莊老韓
凡間幸運兒韓新福,意外得到了兩個空間法寶,在凡間折騰了一世,收集了大量的現代化武器和物資後,乘坐上古傳送陣來到了修真界。憑藉兩個空間裏的武器和物資,結合修煉的仙法,在修真界攪風攪雨,闖出了一條不一樣的修仙路,帶着一幫志同道合的修仙道侶,平定了一個又一個修真界大陸,最後終於踏上了真正的仙界,修成了正果。 勇闖修仙路
其它 連載 61萬字
褪色的愛,不要也罷

褪色的愛,不要也罷

要賺錢錢
顧明月擁有一段人人稱羨的完美婚姻,一個愛她入骨的完美丈夫。\n但在檢查出懷孕這天,她才知道,自己的完美丈夫早已出軌兩年之久。\n而他的出軌對象,是大學時期霸凌過自己的方青青,甚至,兩人還誕下一對雙胞胎。\n小三一再地挑釁她,丈夫也一再爲了和小三幽會而欺騙她。\n爲了報復背棄承諾的丈夫,顧明月果斷打胎,並安排了一場假死事故。\n而在離開前,她將流產單和小三挑釁她的證據當做禮物送給丈夫,囑咐他過幾天
其它 完結 5萬字
甜寵:抱緊我的妖孽老公

甜寵:抱緊我的妖孽老公

沈薄言顧南煙
甜寵:抱緊我的妖孽老公小說簡介: 醫學大佬魂穿豪門團寵千金,上有富可敵國妖孽老公,下有智商超羣可愛兒子。 渣男哄騙想私奔,閨蜜誘哄勸拋夫棄子? 一腳斷子絕孫送渣男,一份啪啪打臉送“閨蜜”。 抱緊親親老公,帶着乖巧兒子,做個豪門富太太。 偶爾指點指點破解個醫學難題,做個醫學界廣傳的神祕奇才。
其它 連載 71萬字
星路仙蹤丁禹無錯字精校版

星路仙蹤丁禹無錯字精校版

忘語
其它 連載 1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