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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邀上德里菲爾德家去了,過得十分愉快,於是我接着又去。到了秋天,等我又回到倫敦參加聖路加醫學院冬季課程的學習時,每個星期六前去拜訪他們已經成了我的習慣。我就是在那兒頭一次被引進了藝術和文學的領域。當時我正在自己清靜的寓所裏埋頭寫作,不過我對這件事守口如瓶。我遇到了一些也在寫作的人,感到非常興奮,我入神地聽着他們的談話。前來參加聚會的有各種各樣的人。那時候週末的活動還不多,打高爾夫球是被人們嘲笑的運動,所以星期六下午大多數人都無事可做。不過上德里菲爾德家去的大概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人物;反正我在那兒見到的畫家、作家和音樂家,我想不起他們中哪一個後來得到不朽的聲名;可是這種聚會給人的印象卻是文雅的,活躍的。你會碰到在尋找角色的年輕男演員,嘆息英國人不懂音樂的中年歌手,在德里菲爾德家的小鋼琴上演奏自己的作品,同時又小聲抱怨說只有在音樂會的大鋼琴上才能顯出其美妙韻味的作曲家,在大家的催促下朗誦一小段新寫成的篇章的詩人,以及正在尋找委託任務的畫家。偶爾也會有個帶有貴族頭銜的人來給聚會增添一點光彩;不過那是很難得的,因爲當時的貴族還沒有變得疏放不羈,一位上流社會的人士要是和藝術家們結交往來,那通常不是因爲這位人士鬧出了臭名昭著的離婚案,就是因爲打牌輸了點錢而還不起;出了這樣的事,他(或她)覺得在自己那個社會階層中的生活變得有點難堪。如今我們已經完全改變了這種情況。義務教育對世界的一個最大好處就是使寫作實踐在貴族和紳士階層中廣爲流行。霍勒斯·沃爾波爾<sup><small>①</small>曾編過一本《王室和貴族作家概覽》,這樣的書如今要編的話就會像百科全書一樣厚了。一個貴族頭銜,哪怕是一個名義上的頭銜,也可以使幾乎隨便哪個人成爲一個知名作家;可以肯定地說一個人要進入文學界,沒有比高貴的出身更好的通行證了。
有時候,我確實認爲我們的上議院不久一定免不了要被廢除。既然如此,如果法律規定文學這個行業只准上議院議員和他們的妻子兒女去從事,那可是一個很好的方案。這是英國人民對於貴族放棄他們世代相傳的特權所給予的相當得體的補償。這對於那些一心致力於供養歌女、賽馬和玩chemin de fer<sup><small>②</small>這類公共事業而家境窮困的貴族(他們的數量太多了),也是一種維持生計的方法,而且對於其他那些由於自然選擇最終變得什麼別的事都幹不了,只適合於治理大英帝國的貴族,也是一種愉快的職業。不過現在是專門化的時代,如果我的計劃受到採納,那麼顯而易見,必然會因爲文學的各個領域由貴族的各個階層分管而給英國文學增添更大的光彩。因此,我建議文學中比較低級的門類應由爵位較低的貴族去從事,男爵和子爵應專門致力於新聞和戲劇寫作。小說可以成爲伯爵擁有特權的領域。他們已經表現出對這門艱難的藝術的天才,而且他們人數衆多,足以滿足需求。至於侯爵,可以安心地把文學中那部分被稱作belles lettres<sup><small>③</small>(我一直不清楚爲什麼叫這麼個名稱)的作品交給他們去完成。從金錢的角度看,這種作品也許賺不了多少錢,但是卻具有一種非常適合於冠有這種浪漫頭銜的作家的特徵。
文學的最高形式是詩歌。詩歌是文學的終極目的。它是人的心靈最崇高的活動。它是美的結晶。在詩人經過的時候,散文作家只能讓到一旁;在詩人的面前,我們那些最優秀的人物看上去都像一塊乾酪似的無足輕重。由此可見,詩歌的寫作應該由公爵來承擔,而且我希望他們的權利受到最嚴厲的刑罰的保護,因爲這樣一門最崇高的藝術如果不由最崇高的人物去從事,那簡直不可容忍。由於在這門藝術中也應當貫徹專門化的原則,所以我預見到公爵們(就像亞歷山大<sup><small>④</small>的繼承者們那樣)也會把詩歌的領域在他們之間劃分一下,每個公爵只從事自己受遺傳影響和天生興趣所擅長的那方面的詩歌寫作。因此我預見到曼徹斯特公爵們專寫教誨和具有道德寓意的詩歌,威斯敏斯特公爵們專寫喚起人們對大英帝國的義務和責任的激動人心的詩歌;而在我的想象中德文郡的公爵們多半會寫普洛佩提烏斯<sup><small>⑤</small>式的情詩和哀歌,同時馬爾伯勒的公爵們則幾乎不可避免地會以家庭幸福、徵兵和滿足低微的地位爲主題吹奏起田園詩的旋律。
可是如果你說這樣安排稍微有點難辦,並且提醒我說詩神不一定始終威風凜凜地昂首闊步,有時候也會輕盈神奇地飄然而至;如果你想起那個聰明人的話:只要他能爲這個國家寫作歌詞,他就不在意誰去制定國家的法律,因而問我(你正確地認爲這項工作交給公爵去做是不恰當的)應當由誰來撥動琴絃,彈奏人類多變不定的靈魂偶爾渴望聽到的曲調,我的回答是(顯然我早應該想到)公爵夫人。我認識到那種羅馬涅多情的農夫對他們的情人吟唱託卡託·塔索
<sup><small>⑥</small>的詩句的時代,那種漢弗萊·沃德夫人對着小阿諾德的搖籃低聲哼唱《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sup><small>⑦</small>中的合唱曲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當今的時代要求更切合目前情況的歌曲。因此我建議那些比較熱心家務的公爵夫人應當寫作我們的聖歌和兒歌,而那些活潑風騷的公爵夫人,就是那些總想把葡萄葉子和草莓混在一起的公爵夫人則應當去爲音樂喜劇寫抒情歌詞,爲漫畫小報寫諧趣詩,爲聖誕賀卡和彩包爆竹<sup><small>⑧</small>寫格言警句。這樣一來,她們就會在英國公衆的心中保持她們迄今爲止只靠尊貴的地位所具有的位置。
我就是在星期六下午的這些茶會上非常驚訝地發現愛德華·德里菲爾德竟然成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這時他已寫了二十多本書,雖然都沒有爲他帶來多少收入,但是他的名氣卻已很響。最有眼光的評論家都讚揚他的作品,上他家來的朋友們都一致認爲總有一天他會受到重視。他們責怪公衆竟看不到這兒有一個偉大的作家;既然頌揚一個人的最容易的方法就是貶低另一個人,因此他們任意地詆譭所有那些當時的名聲超過德里菲爾德的作家。其實,如果我當時就像後來那樣瞭解文學界的情況,我就應該從巴頓·特拉福德太太對他相當頻繁的拜訪中猜到愛德華·德里菲爾德走紅的日子已經爲期不遠;他會像一個長跑比賽時的運動員那樣突然衝向前去,把一起參賽的那一小羣腳步沉重的選手都甩在身後。我承認在我初次被引見給這位太太的時候,我壓根兒沒有把她的名字放在心上。德里菲爾德向她介紹說我是他在鄉間居住時的一個年輕的鄰居,並且告訴她說我是一個醫科學生。她甜甜地朝我笑了一笑,柔聲細氣地說了一些關於湯姆·索亞<sup><small>⑨</small>的話,接過我遞給她的黃油麪包,就繼續和主人談起話來,可是我注意到她的到來對在場的人產生了不小的影響,本來熱鬧、歡快的談話停止了。我低聲打聽她是什麼人,我發現旁人對我的無知大爲喫驚;他們告訴我說她曾經“造就”了某某人和某某人。她坐了半個小時,隨後站起身來,非常謙和有禮地和她認識的人握手告別,輕盈綽約地側身走出房去。德里菲爾德把她送到大門口,扶她上了馬車。
巴頓·特拉福德太太當時大約五十歲上下;她身材瘦小,眉眼卻很開闊;這使她的頭部顯得太大,與她的整個身體不成比例;她那一頭銀白色的鬈髮留成米洛的維納斯<sup><small>⑩</small>的髮式,她年輕的時候想必十分標緻。她素雅地穿着黑絲綢的衣衫,脖子上掛着幾條丁當作響的珠子和貝殼項鍊。據說她早年的婚姻並不美滿,但是當時她已經和一位內政部的書記員、著名的史前人類學權威巴頓·特拉福德情投意合地結婚多年。她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渾身上下沒有骨頭;你覺得要是你捏一下她的小腿(當然,出於對女性的尊重以及她臉上的那種文靜端莊的神態,我決不至於做出這種行爲),你的手指頭就會碰在一起。你拿起她的手的時候,你會覺得拿起的好像是一塊剔去骨頭的魚片。雖然她眉眼十分開闊,但是她的整個面龐卻給人一種變動不定的感覺。在她落座的時候,她似乎身上根本沒有脊樑骨,看上去好像一個裝滿了天鵝羽絨的昂貴的靠墊。
她身上的一切:她的嗓音、她的笑容、她的笑聲無不具有一種柔和的味兒;她的淺色的小眼睛柔和得好似花朵;她的舉止則柔和得有如夏天的雨水。就是這種不尋常的、嫵媚動人的特徵使她成爲一位很有助益的朋友,也正是這種特徵爲她贏得了目前的名聲。幾年前,那個偉大的小說家的去世對各個講英語的民族是一個極大的震動,而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位小說家和她之間的友誼。小說家去世後不久,在大家的勸說下,她公開發表了他寫給她的大批信件,大家都看了這些信。在這些信的每一頁上都可以看出他對她的美貌的傾倒,對她的判斷力的重視。他永遠都無法充分表達他是多麼感謝她的鼓勵,她的支持,她的機敏,她的眼光。如果他在這些信件中的某些表達感情的方式,如同有些人所認爲的那樣會使巴頓·特拉福德先生讀起來心緒複雜,那隻給作品增添了人情味。可是巴頓·特拉福德先生並沒有受到凡夫俗子的偏見的影響(他的不幸,如果那能算作不幸的話,就是歷史上很多最偉大的人物泰然忍受的不幸),而且他還放下對奧瑞納文化時期的火石和新石器時代的斧頭的研究,同意撰寫一本這位已故小說家的傳記,其中他相當明確地表示這位作家的天才之所以能充分發揮,很大部分是由於他妻子的影響。
可是巴頓·特拉福德太太對文學的興趣和對藝術的熱愛並沒有因爲她出過大力幫助的那個朋友在她的不可忽視的協助下已經成爲後世景仰的人物而消失。她勤於讀書,幾乎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作品會被她所忽略,她總是很快就和任何有前途的年輕作家建立起個人關係。她的名聲已經很大,特別在她丈夫寫的那本傳記出版以後,所以她相信誰都不會對她準備給予的支持猶豫不決,不去接受。巴頓·特拉福德太太交友的天才必然會在適當的時候找到展示的機會。在她讀到什麼吸引她的作品的時候,同樣很有批評眼光的巴頓·特拉福德先生就會給這位作家寫一封熱情洋溢的信,對他的作品表示讚賞,並邀請他到他們家去喫午飯。午飯後,巴頓·特拉福德先生總不得不回內政部去辦公,於是這位作家就給留下來和巴頓·特拉福德太太閒談。很多人都接到邀請。他們都各有所長,但是這還不夠。巴頓·特拉福德太太有一種不凡的眼力,她信任她的這種眼力,這種眼力要她靜心等待。
她確實非常謹慎小心,所以在賈斯珀·吉本斯的問題上她差點兒坐失良機。過去的記載告訴我們有些作家可以一夜成名,但是在我們今天這個更爲謹慎的時代中卻沒聽說過這種事兒。評論家總要觀察一下形勢再作決定,而廣大讀者則因爲上當的次數太多了,也不願意毫無必要地貿然表態。可是就賈斯珀·吉本斯而言,他幾乎確確實實是一舉成名的。如今他差不多完全被人忘卻了,那些曾經讚揚過他的評論家要不是因爲在無數報館的檔案中都有他們發表的言論的小心存檔的資料,會很願意收回他們曾經說過的話。在這種情況下,想到當年他的第一本詩集出版時所引起的轟動,簡直叫人難以置信。當時最重要的報刊都大篇幅地刊登對他這本詩集的評論,所佔的篇幅幾乎相當於對職業拳擊賽的報道;最有影響的評論家爭先恐後地對他表示熱切的歡迎。他們把他比作彌爾頓(因爲他的無韻詩聲調鏗鏘),比作濟慈(因爲他那豐富的引起美感的意象),比作雪萊(因爲他那空幻飄逸的想象);他被當作一根棍棒去打擊那些評論家們已經厭倦的偶像,他們用他的名義噼噼啪啪地抽打丁尼生勳爵的乾癟的屁股,還在羅伯特·布朗寧<sup><small>⑪</small>的禿腦袋上重重地敲上幾下。公衆像耶利哥<sup><small>⑫</small>的城牆倒塌似的紛紛拜倒。他的詩集一版又一版地總有銷路。你在梅費爾<sup><small>⑬</small>的伯爵夫人的小客廳裏,在英國從南到北的牧師的起居室裏,在格拉斯哥<sup><small>⑭</small>、阿伯丁<sup><small>⑮</small>和貝爾法斯特<sup><small>⑯</small>的很多誠實而有知識的商人的客廳裏都可以看到賈斯珀·吉本斯的裝幀漂亮的詩集。等人們得知維多利亞女王從忠誠的出版商手裏接受了一本特別裝幀的吉本斯詩集,並且把一本《高原生活日記抄》<sup><small>⑰</small>回贈他(不是詩人本人,而是出版商)的時候,舉國上下對吉本斯就掀起了無邊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