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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不错,非常好,”他说,“听听这段:‘一个人应该以受苦为荣。所有一切的痛苦都在提醒我们的崇高身份。’写得多好!比尼采还早八十年。但这不是我刚才说的那段。等等,在这儿呢,我找到了。这段:‘大多数人在他们学会游泳前从来不游泳。’听起来怪怪的是吧?他们不会游自然不游!我们天生就在这个固态的土地上生存,而不是水里。他们自然也没有去思考。他们是为活着而生的,而不是为思考。是的,还有一些人,他思考,他将思考视为己任,他会陷入这种思考,他不满足于生活在陆地上,于是他拿水中的经历作为交换,总有一天他会溺水。”他现在已经深深地把我吸引住了。对此我深感兴趣,所以就跟他待了一会儿,之后当我们在楼梯或者街上相遇时,我们就经常聊一会儿。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感觉他一开始是在揶揄我,但其实并不是这样。他其实很尊重我,就跟他尊重那棵南洋杉一样。他是如此深信并深切意识到自己的孤单,意识到他就是那个在水中游泳的人。他时不时向身边整齐有序的日常生活瞥上一眼——比如说,我往返于家和公司这样的恪守时间的生活,或者用人和电车售票员给他留下的印象——对他来说都像是某种刺激一样会引起他的鄙视。最初,一切在我看来都像是一种荒谬的夸张,是一个闲得无聊的斯文人的故弄玄虚,一种玩笑般的多愁善感。后来我从他那种狼性的空虚孤独的空间越发看出,他其实非常赞赏甚至喜欢我们这个小小的中产阶级世界,这就好像是陆地或某种安全的地方,像是他的家和一种永远遥不可及的宁静,没有任何一条通途能让他到达那里。我们的女佣是一个可亲可敬的人,他每次遇到她都带着真诚的敬意向她脱帽致意;姑妈和他交谈的机会有限,每当这时候她都会吸引他的注意力,有时为他缝缝补补一些小织物,有时为他缝好在大衣上摇摇欲坠的纽扣。他饶有兴致地听她讲话,好像他孤注一掷,极度努力用自己的方式挤进了我们宁静的小世界中并把这儿当成了家,即便仅仅只是一小时也好。
在我们第一次交谈中,也就是关于南洋杉的那次,他称自己为荒原狼,这让我感觉有些疏远而且有点被他弄糊涂了。但这个名字却给我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尽管一开始我对这个名字并不习惯,但是很快,我对他就再也没有用过其他的名字,直到现在我仍然找不出任何一个更好的词来形容他。行走荒原的一匹狼迷了路只得待在城镇中,而曾辉煌一时的野外群居生活仍能从他那有些羞涩的孤独感、他的野性、他的焦躁不安和对家的眷恋以及无家可归的凄苦中找到。
有一次我得以整晚观察他的一举一动。那是在一个音乐会现场,我惊讶地发现他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并没有看到我。起初演奏了几首韩德尔的曲子,乐曲声庄严崇高而又动人。但荒原狼坐在那里专注于自己的思考,对音乐或周围的事物都不闻不问。他坐在那儿,心却已经超然远去。他是一个孤独的陌生人,眼神看上去很低落,而且脸上带着一种冷漠且深受困扰的表情。韩德尔的曲子之后是几首弗雷德里曼·巴赫的交响乐曲,仅仅演奏了几小节,我就惊喜地发现这位刚才的陌生人脸上露出了微笑,很快投入了音乐声中。他完全被吸引住了,也就是用了十分钟吧,他兴致勃勃地沉浸在美好的梦境里几乎迷失了自己。我对他投入的注意力多过了音乐。当巴赫的乐曲终了,他清醒过来,移动了身子准备离开,却最终又坐了下来将最后一段听完。是雷格尔的变奏曲,这段编曲使很多人觉得冗长难耐。荒原狼也不例外,开始他打定主意要听下去,又开始神游,将双手放在口袋里,再次陷入了沉思。看不到刚才的快乐地做梦的神情,但最终不开心得焦躁起来。脸上再一次呈现出那种茫然和灰暗。灯光昏暗,身在其中使他看起来显得苍老、病态且心怀不满。
音乐会结束后,我又在大街上看到他,并且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段。他把身体裹在斗篷里,闷闷不乐看似疲惫地往我们住的方向走,却又在一家旧式小酒馆前停下,犹豫不定地盯着看了一会儿,走了进去。我突然冒出了某种冲动,也跟着他一起进去了。他坐在吧台后面一个房间的桌子边,老板和侍者看似熟稔地跟他打了招呼。我也向他问候了一声,在他旁边找了个座位坐下。我们在那里坐了有一个钟头,期间我喝了两杯矿泉水,他要了一品脱红酒,然后又要了那杯一半的量。我提到在音乐厅看到他的事,但他并没有接我的话茬儿。他看着我要的矿泉水的瓶子,问我是否喝点酒。我拒绝了他的好意,说我从来不喝酒,这时以往那种无助的表情又浮现在了他的脸上。
“你说得很对,”他说,“过去好多年以来我试着克制自己,也进行过斋戒。现在我越发感觉我自己像个水瓶座,这是个阴湿的星座。”
我带着一点开玩笑的心态去注意他话里的内涵,而且发现他跟看上去不一样的是他竟然真的相信星座,而就在那一刻,他迅速恢复成之前那种温文尔雅的语气,这种口吻经常让我感到受伤,他说:“你是对的。不幸的是,我连那种占星学也不能相信。”
我起身告辞。等他回到我们的住处时已经很晚了,但是从脚步听得出来,他依然像平时一样,没有直接上床睡觉,而是在起居室待了超过一小时的时间。从我的房间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动静。
还有一个晚上令我难以忘却。姑妈出去了,我独自在家,这时门铃响了。我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一位可爱的姑娘,而她立刻求见哈勒尔先生,我认出了她就是他房间挂着的照片中的女孩。我给她指了他的房间就立刻离开了。她在他的房间待了一会儿,后来我听到他俩一起下楼出去了,开心地有说有笑。我非常惊讶于像他这样的隐士也有爱的人,而且还是这样一位年轻漂亮、优雅大方的女孩;于是我对他和他的生活的所有猜想都落空了。但不到一小时的时间,他就只身归来,疲惫地拖着身子上楼,步态沉重且低落。几小时的时间里他都在起居室里轻轻踱步,就好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狼。整个晚上,几乎到黎明时分他的房间还亮着灯。我对那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所以只能说这么多。再一次我看到他在这位女士的公司里。那家公司位于镇子的一条街上。他俩胳膊挽着胳膊,看起来非常高兴,我惊奇地发现他那张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面孔其实非常有魅力——甚至露出了天真的表情!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会有这样年轻的女孩喜欢上他,以及我姑妈为什么会对他有所偏向。尽管如此,那天他晚上才回来,依然像平时一样显得难过和沮丧。我在门口遇到披着斗篷的他,就跟之前几次相遇一样,他拿着一瓶意大利红酒,拿着它大半个夜都坐在该死的楼梯上。这情景使我觉得伤心。他这是过着多么孤立无助的生活呀!没人安慰、得过且过。
至此我已经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似乎对于他那种具有自杀倾向的生活无须多言。但我仍然难以相信他会在付清了所有的欠款之后没留下一句有征兆的话,更没道别就离开了我们的镇子,突然消失不见了。我们再也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但我们依然留着他走之后寄给他的一些信件。除了一份手稿,他什么都没留下。手稿是他住在这里期间写的,他还留下了几行字,说明我可以随意处置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