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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无法断言在我青春年少时,我的父母到底是阻碍还是显著地助长了我性格的发展。反正我母亲总是忙着干活不让双手闲下来,而对于我父亲来说,没有什么比教育子女更让他提不起兴趣的事了。他有很多事需要操心,要照料那几棵果树,耕种那一小块长着土豆的土地,还要留心干草的收成。但是每隔几周,他要出去喝酒之前,都会一言不发地把我揪到阁楼上,在干草堆里例行一场奇怪的惩罚和赎罪仪式:把我暴打一顿,而且无论是我的父亲还是我自己都不是非常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就是复仇女神涅墨西斯的祭坛上无声的祭品,作为一份赎罪的礼物献给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力量,整个过程既没有父亲的责骂也没有我的哭喊。后来我长大后,每当听到有人提起“无法控制的命运”一词时,我都会想起童年那些颇有神秘意味的场景,对我来说,那似乎就是这个概念的生动体现。我的父亲在不知不觉之中遵从了一种简单的教育法,生活就是这样在我们所有人身上进行实践,生活会给我们一个晴天霹雳,留我们去思考到底是犯了什么样的罪行而触怒上天的这种神秘力量。遗憾的是,我从来不会这样反思自己,甚至这种事很少能引起我的注意;大部分时候我被动地接受这种例行的定期惩罚,甚至变得更加顽固,从来没有像父亲期望得那样进行自我检查,甚至在某些挨打的晚上还会格外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就把接下来的几个星期的份儿都挨完了。
尽管如此,当我父亲努力让我去干农活儿时,我变得更加被动。令人想不通的是,上天将这两种完全相反的天赋,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我有不同寻常的好体力,同时也异乎寻常地厌恶体力劳动。我父亲竭尽全力想让我成为一个有用的儿子和好帮手,我却千方百计逃避这些强加给我的任务。当我上学期间,古代的英雄人物当中没有一个能比赫克留斯更能引起我的同情,因为他被迫去做那些人尽皆知而令人生厌的重体力活。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在高山间和草场地或沿着湖边无所事事地漫游闲逛更幸福的事了。高山、湖泊、风暴、太阳,都是我的好伙伴。它们给我讲故事、塑造了我的性格,很多年以来它们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比任何人都亲切,我对它们的珍视胜过对任何人命运的关注。但是除了这些以外,我最喜爱的还是云,甚至远远胜过波光闪耀的湖泊、悲天悯人的红松和阳光炙烤下的巨石。
请给我指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了解和喜爱天上的云!或者给我指出还有什么东西比云更美丽!云是眼睛舒适的玩物,是上帝的祝福和恩赐,像新生的婴儿的灵魂一样美丽、富足,如天使一般美好,但是它们也像死神的神秘使者一样阴郁而残忍,让人在劫难逃。它们就像银光闪闪的薄片那样在空中盘旋,微笑着起帆而过,让自己镶上一层金边;它们泰然自若地挂在空中,被染成了黄色、红色和蓝色。它们时而像一个杀手一般阴郁而缓慢,行动起来鬼鬼祟祟;时而像个疯狂的骑士那样发出心底的咆哮;时而像个悲哀的隐士一样忧伤而无力,在苍白的高空中做着自己的梦。它们会变成幸福岛和守护天使的形状,也会变成一只极具威胁力的魔爪、鼓满风的船帆或是迁徙的白鹤。它们在上帝的天堂和贫穷的大地之间悬浮着,就像是人们每一个美好愿望的象征,仿佛可以游走于天堂与大地之间——这是大地之梦,在这样的梦中,那被玷污的灵魂与高高在上的纯洁的天堂变得如此贴近。它们永恒象征着所有的航行与旅程,象征着每一个对家的追求与回归的渴望。就像云那样,怯懦地、充满渴望地而又顽固地悬浮于天堂与大地之间,人的灵魂也怯懦地、充满渴望地而又顽固地悬浮于瞬间与永恒之间。
哦,永不停歇地飘浮着的可爱的云朵啊!我还只是个无知的孩子,就深爱着它们、终日望着它们,却并未曾预知到我的一生就会像浮云一般漂泊——四处探险航行,到哪里都只是个陌生人,悬浮于瞬间与永恒之间。从童年时代起,它们就是我亲密的朋友和姐妹。在过马路时,我总是抬起头与头顶的浮云点头致意、互相问候。我也从来不会忘记它们教给我的东西:它们的形状、它们的性情、它们的游戏、它们回旋起舞的舞姿、它们休息时静默的神情、它们神奇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天堂与大地由于云的关系而有一小部分融合在了一起。
尤其是那个雪雪公主的故事,每年初冬时节,随着温暖的气流从较低的地带逐渐上移,雪雪公主就会下榻在山区的中间地带。她从高空而来,在一群小侍卫的簇拥下登上舞台,在广阔的山坳或峰顶寻找一片安宁的栖息之地。虚伪的北风总是用羡慕和嫉妒的眼神觊觎着这个纯洁的姑娘,见她躺下休息,便缓慢而贪婪地爬上山峰,随着一声咆哮,突然向她发动进攻,抖动着乌云笼罩在美丽的公主头上,嘲笑她,竭尽全能要将她掳走。一时间,雪雪公主被她弄得惊慌失措,但她耐心地等待着、忍受着她的对手;有时她也会很不高兴地打道回府,用沉默表达自己的轻蔑,回到她从前的位于高空的宫殿中。另一些时候她则聚集起周围的侍卫,掀开自己的面纱,露出她尊贵的闪耀着皇室光辉的面容,逼得北风怪兽连连后退。北风屈服了,哀号着逃走了。于是公主又安安静静地躺下,用一层白白的薄雾遮住她的尊容,我们也只能看到这样的情景了。当那薄雾散去,山尖或山坳中只覆盖着干净的、闪闪发光的、纯洁柔软的新雪。
这则小故事中蕴含着某些如此高尚、如此情真意切的东西,故事中,美丽的形象总会胜利,我为她着迷;我的心被一个快乐的秘密激荡着。
很快便迎来了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我获准爬上高山、接近云层、与它们齐头并行,我可以从高处俯瞰一切。在我十岁时爬上了我的第一座高山——塞纳尔斯多克峰,它的脚下就是我家乡的小村庄——尼米康。那是我第一次领教了高山的可怕与壮丽。山谷沟涧积满坚冰和融化了一半的残雪,像玻璃一般泛着绿光的冰川,碎屑堆积的冰碛石<sup>[3]丑陋得令人难以置信,悬浮其上的苍穹就好像一口倒扣的大钟。如果你在高山环绕、湖泊包围的地带生活了十年,那么一定不会忘记你第一次领略到头顶的天空之广阔、地平线之无边无垠的那一刻。即便在登高爬坡的时候,我也惊讶于那些原本以为非常熟悉的悬崖峭壁事实上是多么的巨大。现在,我全然被大自然震慑住了,目睹这辽阔的无边无际的空间突然向我快速逼近,我从心里又是恐惧又是喜悦。这样推断起来,整个世界会是何其宽广啊!我们的小村庄已经在下方很深的地方,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颜色很淡的亮点。在山下看来相邻的山峰,如果徒步居然相距几天的路程。我猜测我对这个世界只是匆匆一瞥,尚未目睹它的全貌。我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那些山峰可能会变得更加高耸,也可能瞬间崩塌,很多伟大的事正在发生,但随之产生的哪怕一丁点的声响都不会传到我们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里来。但是在我心中有什么东西在颤抖着,就像一块罗盘的指针努力指向最有力的方向,不知不觉指示着我向更远处进发。当我凝视无限的远方,看到云朵遨游的地方时,我领会了它们的美丽与哀愁。当我们在一个冰冷的山头稍事休息时,两个与我同行的成年人夸赞我爬山的本事好。他们被我登山的热情逗乐了。我从最初的惊喜中恢复过来,便像一头蛮牛一样发出喜悦而激动的吼叫,吼声冲进山间冰冷的空气中。这是我第一次用含含混混的言语结结巴巴地赞美我爱的美人。我期盼会有响亮的回声,但是我的声音却消失在宁静的高空,就好像一声虚弱的鸟鸣一样无力。我立刻感到窘迫,于是沉默下来。
那一天只是个开始。从此,对我人生意义重大的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了。首先,那些和我一起完成高山之旅的男人们开始越发频繁地带我上山,甚至是更难攀爬的山峰都允许我去,我带着陌生又得意忘形的情绪刺探高山的秘密。于是我当上了山谷牧羊人。有一个斜坡,我经常把家畜赶到那儿去,它是我的避风港,那里长满了钴蓝色的龙胆草和亮红色的虎耳草,那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地方了。从那里我看不到村子,也只能在巨石的夹缝中看到湖面呈一条窄窄的闪亮的光带,而那里的花却含笑怒放,开得格外绚烂,新鲜艳丽,蓝天就像一顶华盖悬在针尖一样尖锐的峰顶,山羊脖子上的铃铛声与不远处的瀑布那延绵不断的吼声混杂在一起。在那里我伸展四肢仰面躺在一片温暖之中,用惊奇的眼神凝视着行色匆匆的白色云朵,轻轻哼唱起约德尔山歌,直到山羊发现了我的懒散于是也趁机纵情于那种被禁止的游戏当中。而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这种田园诗般无忧无虑的生活也曾被一场残忍的插曲所打扰,一头山羊栽进山谷,我本想抱住它但也一起栽了进去。山羊摔死了,我的脑袋也撞得生疼,非但没有得到同情还挨了一顿痛打。我从家里跑出来,又在爸爸的诅咒和妈妈的哀号中被捉了回来。
要是这次冒险是第一次也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的话那就好了。这本小书也就可以戛然而止不会问世了,我也就不会做出其他那么多辛勤努力的事、闹出那么多愚蠢的笑话了。也许我会跟我其中一位堂妹结婚,甚至可能现在还冰封在某个冰川中。要真是那样也不坏,地球照转。可是一切都会变得与此不同,而我也就不能将过去发生的事与即将发生的事做任何比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