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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任安書
〔西漢〕司馬遷
【題解】任安,字少卿,滎陽人,曾任益州刺史、北軍使者護軍。安是司馬遷的朋友,曾寫信給司馬遷,要他利用擔任中書令的機會,“推賢進士”。隔了很長時間,司馬遷寫了這封信答覆他,而這時任安已經因事下獄。信中,司馬遷歷敘身世遭遇,抒發了自己內心極大的悲憤和痛苦,對漢武帝的剛愎自用不無微詞。信中還表現了司馬遷積極的處世態度,提出了“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的人生觀,明確地表示:只要能夠完成“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史記》,雖萬死而不辭。全文感情真摯強烈,夾敘夾議,迴環反覆,把作者的心曲表現得淋漓盡致。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1)。
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2),教以順於接物,推賢進士爲務。意氣勤勤懇懇,若望僕不相師用(3),而流俗人之言(4)。僕非敢如是也!雖罷駑(5),亦嘗側聞長者遺風矣(6)。顧自以爲身殘處穢(7),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抑鬱而無誰語。諺曰:“誰爲爲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8)。何則?士爲知己用,女爲說己容(9)。若僕大質已虧缺,雖材懷隨、和(10),行若由、夷(11),終不可以爲榮,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12)。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13),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指意(14)。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15),僕又薄從上上雍(16),恐卒然不可諱(17)。是僕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報,幸勿過。
僕聞之:“修身者智之府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符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託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憯於欲利(18),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而詬莫大於宮刑(19)。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載,孔子適陳(20);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21);同子參乘,爰絲變色(22);自古而恥之。夫中材之人,事關於宦豎(23),莫不傷氣,況忼慨之士乎(24)?如今朝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豪雋哉?
僕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25),二十餘年矣。所以自惟(26):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巖穴之士;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27);下之,不能累日積勞,取尊官厚祿,以爲宗族交遊光寵。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於此矣。鄉者,僕亦嘗廁下大夫之列(28),陪外廷末議(29)。不以此時引維綱(30),盡思慮,今已虧形爲埽除之隸(31),在闒茸之中(32),乃欲卬首信眉(33),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僕,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僕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34)。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衛之中(35)。僕以爲戴盆何以望天(36)?故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壹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
夫僕與李陵俱居門下(37),素非相善也。趣舍異路(38),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歡(39)。然僕觀其爲人自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畜積也(40),僕以爲有國士之風。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壹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41),僕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42),垂餌虎口,橫挑彊胡(43),卬億萬之師(44),與單于連戰十餘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鹹震怖(45),乃悉徵左右賢王(46),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轉鬥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李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流涕,沬血飲泣(),張空弮(48),冒白刃,北首爭死敵。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49)。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爲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僕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悽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50)。以爲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51),能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僕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功(52),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53)。未能盡明,明主不深曉,以爲僕沮貳師(54),而爲李陵遊說,遂下於理(55)。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爲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爲壹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爲伍,深幽囹圄之中(56),誰可告愬者(57)!此正少卿所親見,僕行事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