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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學的是琴古流派。難得月色這麼宜人,我想,可能的話,就在金閣上吹它幾曲,於是就來了,還可以順便教教你……”
“現在可以,因爲老師外出了,老大爺磨磨蹭蹭,還沒打掃完。打掃完畢,他就會把金閣的門關上的。”
柏木的出現方式很是唐突。他提出月色宜人,想在金閣上吹尺八,也是很唐突的。所有這一切都背叛了我所瞭解的柏木的形象。儘管如此,對於我單調的生活,可以起到震動的作用。僅此,我也是高興的。我手裏拿着他送給我的尺八,引領他走進了金閣。
這天晚上,我和柏木彼此談了些什麼,已經記不太清楚了。我想大概也不會談什麼了不起的內容吧。首先,柏木絲毫無意談到他平索掛在嘴邊的奇特的哲學和帶毒的反論。
也許他這是爲了向我展示我所想像不到的地的另一個側面,才專程前來的吧。這個只對美的冒瀆感興趣的、好挖苦人的柏木,確實讓我看到了他纖細的另一個側面。他對美所持的理論,遠比我更爲精密。對於這種理論,他不是用語氣,而是用姿態、眼神、吹奏尺八的曲調和伸向月光中的前額來表達。
我們倚在第二層潮音洞的欄杆上。坡度緩緩的挑櫓下的深深的廊沿,是由其下方的八根典雅的天竺式肘託木來支撐的,它伸向投有月影的地面上。
柏木首先吹奏了《源氏車》小曲,我震驚於他的嫺熟技巧。我模仿他將嘴貼在吹孔上,卻吹不出聲音來。他教我先用左手握住尺八上方,然後將下巴顏地壓下,然後他仔細地教我如何張開貼在吹孔上的嘴,如何將大薄片似的風送進吹孔裏等等訣竅。我多次試吹,還是吹不出聲音來。我的臉頰、我的眼睛都使上了勁兒。儘管沒有風,可我覺得他中的月亮都粉碎了。
一瞬間,筋疲力竭的我甚至懷疑柏木是否爲了作弄我的結巴才故意讓我這樣苦修行的。但是,我又逐漸感到這是試圖要用把出不來的聲音吹出來的肉體上的努力,來淨化平素害怕結巴而又圓滑地說出頭一句話來的精神上的努力。我還感到這出不來的聲音,彷彿早已確實存在於這月光下的靜寂的世界的某一角落裏。我做出了種種努力,最後到達那種聲音,併發出那種聲音就行了。
怎樣才能達到那種聲音、像柏木吹奏出來的那種不同凡響的聲音呢?我想,惟有嫺熟纔可以變爲可能,美就是一種嫺熟。正如柏木長着一雙醜陋的X型的腿,卻能夠達到了澄明的美的音色一樣,我也是能夠通過嫺熟達到那種境界的。這種想法,給了我勇氣。但是,我又產生了另一種認識。柏木吹奏的《源氏車》的曲調所以那樣的美妙動聽,儘管有月夜那樣的背景,難道不正是因爲他有一雙醜陋的X型的膽的緣故嗎?
隨着對柏木的深入瞭解,我才明白他討厭永恆的美。他的嗜好僅限於瞬間消失的音樂或數日之間就枯萎的插花,他討厭建築和文學。他所以到金閣,無疑也只是爲了尋求明月照耀的瞬間的金闊而來的。儘管如此,音樂的美是多麼奇妙啊!吹奏者造就的這種短暫的美,宛如接螃似的短命的生物,生命本身完全是抽象的、創造的。沒有比音樂更像生命的東西了,雖然同樣是美,然而沒有比金閣更遠離生俞、更像污辱生的美了。柏木奏罷《源氏車》的瞬間,音樂這個架空的生命消逝了,可他那醜陋的肉體和陰鬱的認識卻絲毫沒有損傷、沒有改變,且依然存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