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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一時刻,午睡時間耗盡了。大自然止住腳步,造物在混沌世界的邊緣踟躕不前。就連小蟲子也停止了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活動。鎮上的婦女們欠起身來,嘴邊淌着口水,面頰上印着枕頭上的繡花花紋。天氣炎熱,她們心情煩躁,憋得透不過氣來,心裏想:“唉,馬孔多還是禮拜三!”然後,她們又蜷縮到角落裏,去捻接夢境與現實,並將流言交織,就像在合力編織一張碩大無朋的牀單。
假如屋內的時間和屋外的時間走得同樣快,我們現在已經在烈日的烤炙下尾隨着棺材走在大街上了。可是,外面的時間要走得更快一些,恐怕已經是夜晚了吧——九月悶熱的月夜。在各家的庭院裏,婦女們坐在青幽幽的月光下,嘀嘀咕咕地交談着。而我們這三個離經叛道的人卻要頭頂乾燥的九月驕陽在大街上蹣跚着。誰也不會站出來阻攔殯葬儀式。我本來希望鎮長能夠橫下一條心,不許給大夫下葬。這樣,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孩子去上學,爸爸換上木屐,把盛冰鎮檸檬水的罐子放在右手邊,倒盆涼水沖洗沖洗腦袋。然而,情況變了。起初,我以爲鎮長決定的事是不可撤銷的。可是,爸爸又一次以雄辯的口才說服鎮長收回了成命。屋子外面,人聲鼎沸,議論紛紛。人們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地說個不停。街道上很乾淨。風把牛蹄印吹光以後,只餘下乾淨的塵土。鎮上空蕩蕩的,各家大門緊閉。只聽得屋內邪惡的心靈發出低沉的聲響,好像開了鍋一樣。屋子裏面,孩子僵直地坐在那裏,眼睛盯着鞋子。他一會兒看看燈,一會兒看看報紙,一會兒又看看鞋,最後目光落在上吊自殺的人身上。只見死者咬着舌頭,在那雙玻璃球似的狗眼裏——一雙沒有胃口的死狗的眼睛裏,貪婪的目光消失了。孩子看着、想着這個平躺在木匣裏的懸樑自盡的人,臉上露出哀慼的神情。倏地一切都變了,只見一隻手把凳子搬到理髮店門前,放在帶鏡子的梳妝檯前面,臺子上有香粉和香水。手變大了,長滿雀斑。這不是我兒子的手,是一隻大手,一隻很大的右手。這隻手開始慢慢騰騰、一下一下地磨剃頭刀,耳邊只聽見刀鋒的哧哧聲,腦袋在想:“今天馬孔多是禮拜三,他們一定比往常來得早。”他們來了。各自在陰涼處和有過堂風的門洞裏找個座兒坐下,斜睨着眼睛,一臉兇相,一個個架起二郎腿,雙手抱住膝蓋,咬着煙管,也在談論這件事。他們東張張,西望望,最後目光落在對面緊閉的窗戶上,那是雷薇卡太太寂靜的住宅。雷薇卡太太忘記關電風扇了。她緊張、激動地在那幾間裝有紗窗的屋子裏踱來踱去,隨便翻騰着那些破爛玩意兒,那都是她在煩悶、乏味的寡居生活中積攢下來的東西。她摸摸這個,碰碰那個,似乎這樣她才能感覺到在死者下葬前她還活在人間。她把幾間屋子的門打開又關上,焦急地等待着祖傳的鐘表從午睡中醒來,敲擊三下,好讓她定下心來。與此同時,孩子臉上的哀慼消失了,變得愣愣怔怔的。所有這一切只發生在很短暫的時間裏。剛纔有個女人踩了一下縫紉機,做完活兒後抬起滿是鬈髮的腦袋,用的時間就比這個多一倍。還沒等孩子從愣怔轉回哀慼,她就把縫紉機推到走廊的一角去了。就在這工夫,那幾個人已經咬了兩次煙管,眼瞅着剃刀在擋刀布上走了一個來回;下肢癱瘓的阿格達掙扎着想活動活動僵死的膝關節,雷薇卡太太又擰了一下門鎖,心裏琢磨着:“馬孔多的禮拜三,正是埋葬魔鬼的好日子。”孩子的手動了一動,時間又朝前跨了一步。只有當某種東西活動的時候,人們才知道時間在前進。在這以前,時間是不動的,好比汗水浸透的襯衣粘在皮膚上動彈不得,好比渾身冰冷、無法買通的死者咬着舌頭一動也不動。對上吊自殺的人來說,時間是靜止不動的,即便孩子的手在動,他也全然不知。雖然他不知道孩子的手還在動,可是對阿格達來說,時間卻在前進,她大概又數了一遍念珠。雷薇卡太太躺在摺疊椅上,眼睛盯住紋絲不動的鐘表的指針,心裏十分焦急。雖然她的時鐘一秒鐘也沒走動,阿格達的時間卻在流動,她又把念珠數了一遍,心裏想:“要是我能走到安赫爾神父那裏去,事情就好辦了。”孩子的手垂下了,剃刀順勢滑過擋刀布,一個坐在門洞里納涼的人說:“恐怕有三點半了吧,有沒有?”手停住了,時鐘又僵死了,不再朝下一分鐘移動,剃刀也停在原處。阿格達單等着手再動一下,就要把腿一伸,膝蓋就可以挪動了。她要一口氣衝進聖器室,張開雙臂,高聲喊叫:“神父!神父!”可是,孩子沒有動。安赫爾神父蜷縮在那裏,用舌頭舔了舔嘴脣,咂摸着夢境裏的肉丸子那股黏糊糊的滋味。要是他能瞅見阿格達跑進來,一定會說:“這可真是奇蹟。”然後,在矇矓中翻個身,臉上淌着汗,嘴邊流着口水,昏昏沉沉地咕噥着:“不管怎麼說,阿格達,現在不是給煉獄裏的遊魂做彌撒的時候。”一切都還沒有動,爸爸卻走進了房間。於是,兩處的時間統一起來了,破鏡重圓似的,兩半東西又牢牢地合在一處。雷薇卡太太的時鐘甦醒過來。剛纔面對着孩子慢吞吞的舉動和雷薇卡太太焦急萬分的神情,時鐘也不知如何是好了。現在,時鐘打個哈欠,睡眼惺忪地潛入異常沉靜的時光的湖底,又帶着時間——準確的、校正過的時間——的水滴溼漉漉地鑽出來。時鐘朝前奔走着,鄭重其事地宣佈:“現在的準確時間是兩點四十七分。”在不知不覺中爸爸打破了時間的停滯,對我說:“孩子,你有點精神恍惚。”我說:“您看會出事嗎?”他身上淌着汗,笑吟吟地說:“照我看,起碼有不少人家會把米飯燒焦,牛奶也會潑落一地。”
棺材蓋上了,可是我還記得死者的面孔,記得非常清楚。只要往牆上一看,就能瞧見那雙睜大的眼睛,溼土一樣灰不溜丟的鬆弛面頰,以及耷拉在嘴角的舌頭。這幅幻象弄得我焦灼不安。也許是褲子太緊了吧,我總覺得有一邊勒得慌。
外祖父在媽媽身旁坐下來。剛纔從隔壁房間回來的時候,他挪過來一把椅子,現在,他坐在媽媽旁邊,一聲不吭,下巴支在手杖上,那隻跛腿朝前伸着。他在等着什麼。媽媽和他一樣也在等着什麼。那幾個瓜希拉人抽完煙,靜悄悄地坐在牀上,一個挨着一個,眼睛避開棺材。他們也在等着什麼。
要是有人給我蒙上眼睛,拉着我的手,領我到鎮上去轉上二十圈,再把我送回這間屋子,我光憑鼻子就能把它辨認出來。這間屋子裏的那股垃圾味兒,那股堆積如山的衣箱味兒,我永遠也忘不了。不過,我只看見了一隻箱子。那箱子真夠大的,我和亞伯拉罕兩個人鑽進去都還綽綽有餘,還容得下托維亞斯。每間屋子有每間屋子的氣味,我都聞得出來。
去年有一天,阿達叫我坐在她腿上。我眯上眼,從眼縫裏瞄她。她看上去影影綽綽的,彷彿不是一個完整的人,而只是一張臉。她看着我,晃來晃去,像綿羊一樣哼哼着。我正要睡着的時候,聞到了一股氣味。
家裏沒有一種氣味是我不熟悉的。有時候,家裏人把我丟在走廊上,我合上眼睛,張開兩臂朝前走。我心裏想:“一聞見加樟腦精的朗姆酒香味,那就是到了外祖父的房間。”我閉着眼睛,伸直兩臂繼續朝前走。我想:“現在走過媽媽的房間了,有一股新紙牌味兒。接下來就該是瀝青和衛生球味兒啦。”我繼續朝前走,聽見媽媽在屋裏唱歌。這時候,果然聞到了新紙牌的氣味,接下去,又聞到瀝青和衛生球味兒。我又想:“接着還是衛生球味兒。順着這股味兒朝左一拐,就該聞見衣服上的漂白粉味兒和沒開窗戶的屋子裏的憋悶味兒了。到那兒我就停下來。”朝前走了三步,我就嗅到這股味兒了。我站住腳步,閉着眼睛,張着兩臂,聽見阿達說話的聲音。她說:“孩子,你閉着眼走路哪!”
可是那天晚上,快要睡着的時候,我聞到一種這幾間房子裏從來沒有過的氣味,像是有人搖晃一株茉莉發出的濃郁芬芳。我睜開眼,嗅了嗅周圍渾濁濃重的空氣。我說:“你聞到了嗎?”阿達本來睜着眼瞧我,一聽我說話,她把眼睛合上了,把臉扭向別處去。我又說:“聞到了嗎?好像是在哪兒種的茉莉花。”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