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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一</h4> 威爾遜坐在貝德福德旅館的陽臺上,裸露出來的白裏泛紅的膝蓋頂着鐵欄杆。這是一個星期日,大教堂的鐘聲叮叮噹噹地響着,招呼人們去做晨禱。在邦德街的另一邊,穿着深藍色運動罩衫的年輕的黑人姑娘們坐在中學臨街的窗邊,正在進行一項似乎永遠也做不完的工作:想個法子把她們的金屬線般剛硬的頭髮捲起來。威爾遜捋着他前不久才蓄起來的上須,一邊等着自己要的杜松子酒,一邊夢想着。 他對着邦德街坐着,臉側向一邊,望着大海。從他白皙的皮膚可以看出,他從大海那邊來到這個港口該是多麼新近的事,他對街對面的女學生缺乏興趣同樣也說明這一點。他好像晴雨計上的一隻落在後面的指針,在它的同伴早已移向“風暴”之後,自己卻仍然指着“晴朗”。陽臺下面的街道上,一些黑人職員正向教堂走去,但是他們穿着湛藍和鮮紅色的亮麗奪目的午後禮服的妻子們一點也沒有引起威爾遜的興趣。陽臺上,除了一個留着大鬍子、裹着頭巾、向威爾遜招攬給他算命的印度人以外,就只有威爾遜一個人:這不是白人到旅館來的時刻——他們現在都在五英里外的海灘上,但是威爾遜還沒有汽車。他感到自己幾乎無法忍受孤寂。學校兩邊的鐵皮屋頂都向大海一邊傾斜着,當一隻禿鷲落下來,威爾遜頭頂上的波紋鐵皮就發出一陣哐啷哐啷的響聲。 從停泊在港口的一支商船隊裏走下三個高級船員,沿着碼頭踱了過來,立刻有一羣戴着學生帽的小男孩把他們圍住。小孩們像唱兒歌似的反覆喊着一句話,隱隱約約地傳進威爾遜的耳朵裏:“船長要基格基格[1]嗎?我姐姐是漂亮的中學女教員。船長要基格基格嗎?”大鬍子印度人望着寫在信封背面的幾個計算式緊皺着眉頭——是占星術的公式還是計算花銷的數字?當威爾遜低頭再向大街望去的時候,幾個船員已經從孩子們的包圍中衝出來了,可是,這羣小學生又把一個沒有結伴的水手簇擁起來。他們像打了勝仗似的領着他向警察局附近的一家妓院走去,好像是在送他去託兒所。 一個黑人僕役拿來了威爾遜要的杜松子酒,威爾遜一口一口地慢慢呷着,因爲他沒有別的事可做,除非回到他那間骯髒、悶熱的房間裏去讀小說——或者讀一首詩。威爾遜很喜歡詩,但是他只是暗地裏啜飲着,彷彿在服一劑什麼藥水。不論走到什麼地方,他總是隨身帶着《黃金詩庫》[2],不過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嚐——飲一口朗費羅,再喝一口麥考萊和曼甘[3]:“繼續訴說吧,如何才華虛擲,被出賣的友情,愛情中遭盡戲弄……”威爾遜欣賞的是浪漫主義的詩篇。爲了裝點門面,他手邊總有一本華萊士[4]的作品。他熱切地希望自己在表面上沒有什麼與衆不同的地方。他蓄着鬍鬚就像繫着某個俱樂部的領帶一樣——這是表示他是一個普通人的最好的標誌,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卻泄露了祕密——一雙棕色的小狗似的眼睛,一隻雪達犬的眼睛,這雙眼睛這時正憂鬱地凝視着邦德街。 “對不起,”一個聲音說,“你是威爾遜嗎?” 他抬起頭來,看見一箇中年人。他穿着人人必穿的卡其短褲,生着乾草顏色的長瞼。 “是的,我就是。” “我能坐在你這張桌子嗎?我是哈里斯。” “歡迎你,哈里斯先生。” “你是非洲聯合公司新派來的會計嗎?” “是的。喝一杯酒嗎?" “我想喝一杯檸檬汁,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中午我不能喝酒。” 印度人從他的桌子邊站起來,滿懷敬意地走過來說:“您記得我,哈里斯先生。也許您願意同您的朋友講講我的才能,哈里斯先生。也許您這位朋友願意看看我的這些介紹信……”一沓骯髒的信封始終攥在他的手裏,“都是來自社會名流。” “走開。快滾,你這老騙子。”哈里斯說。 “你怎麼會知道我姓什麼?”威爾遜問。 “在一份電報上看到的。我是電報檢查員,”哈里斯說,“這個鬼工作!這個鬼地方!” “我在這裏就看得出來,哈里斯先生,您已經交了好運了。如果您肯同我一起到浴室裏待一小會兒……” “滾開,甘加丁[5]。” “爲什麼要到浴室?”威爾遜問。 “他總是在那裏給人算命。我想也許那是唯一沒人打擾的地方。我從來沒想到問他這個。” “在這裏待了很久了嗎?” “待了他媽的十八個月了。” “很快就該回家了吧?” 哈里斯越過鐵皮屋頂凝望着港口。他說:“船去的方向都不對頭。但是隻要我一回到家,你就再也不會在這裏看到我了。”他把聲音壓低,一邊喝檸檬汁一邊惡狠狠地說,“我恨透了這個地方。恨透了這裏的人。恨透了這些討厭的黑鬼。不能這麼叫他們,你知道。” “我的傭人似乎還過得去。” “誰的傭人都過得去。那些人是真正的黑人。可是這些人,你看,你看下邊那個戴羽毛披巾的人,他們連真正的黑人也算不上,都是些西印度羣島人,海岸一帶都被他們霸佔了。商店的職員也好,市議員也好,文職官員也好,律師也好——我的上帝。在保護領地倒沒有什麼。我對真正的黑人沒有任何意見。上帝給了我們不同的膚色。可是這些人——噢,我的上帝!政府害怕他們。警察局害怕他們。你看看下邊那個人,”哈里斯說,“看看斯考比。” 一隻禿鷲扇動着翅膀,在鐵皮屋頂上走動了兩步;威爾遜的目光投向斯考比。他順着這個陌生人的指點,不怎麼感興趣地望過去,他覺得這個單獨走在邦德街上的身材粗矮、頭髮灰白的人並沒有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他不知道這是一個人永遠也不可能忘記的時刻之一:記憶已被刻上一個小小的傷疤,只要幾件事情同時出現,這傷口就要發疼——中午杜松子酒的酒味、陽臺下的花香、波紋鐵皮屋頂的叮噹響聲,一隻醜陋的大鳥拍着翅膀移到另一個棲息的地方。 “他非常喜歡他們,”哈里斯說,“還跟他們睡覺呢。” “那是警察制服嗎?” “是。我們的警察大軍多麼偉大!‘失去了他們就永遠無法找到’[6]——知道這句詩嗎?” “我不讀詩。”威爾遜說。他的目光隨着斯考比在這條沉浸在陽光裏的街道上移動着。斯考比停下來同一個戴白色巴拿馬草帽的黑人談了幾句話;一個黑人警察從他身邊走過,非常灑脫地給他敬了一個禮。斯考比繼續走下去。 “說不定他還接受敘利亞人的賄賂,要是能知道實情的話。” “敘利亞人?” “這裏是個地道的巴別塔[7],”哈里斯說,“西印度人、非洲人、真正的印度人、敘利亞人、英國人,在市政建設局工作的蘇格蘭人,還有愛爾蘭傳教士、法國傳教士、阿爾薩斯的傳教士。” “敘利亞人在這裏幹什麼?” “賺錢。內地的所有商店都是他們開的,這裏的商店大部分也都是他們開的。他們還做鑽石生意。” “我想這裏鑽石很多吧。” “德國人出的價錢很高。” “他的妻子不在這裏嗎?” “誰?噢,你是說斯考比。當然了,就在這裏。如果我有這麼一個老婆,說不定我也要去跟黑人睡覺。你不久就會見到她。她是這裏的知識分子,喜歡藝術、詩歌,還爲船隻失事的海員舉辦過藝術展覽。你知道這類東西——飛行員寫的充滿異國情調的詩啊,輪船司爐畫的水彩畫啊,教會學校學生的烙畫啊,等等。可憐的老斯考比。還要喝一杯杜松子酒嗎?” “再喝一杯吧。”威爾遜說。
<h4>二</h4> 斯考比走過市政廳,拐進了詹姆斯街。市政廳這所建築連同它長長的陽臺總是使他想到醫院。十五年來他看見一個又一個的“病人”走了進去,一年半之後,一部分“病人”被遣送回國,個個面色蒼黃、神經緊張,另外一些人則填補上他們的空缺——殖民廳廳長、農業廳廳長、財政廳職員、市政建設主任。他一個不漏地觀察着這些人的體溫記錄表——第一次毫無道理地發脾氣,酗酒,一年來一直寬容默許而突然間又堅持起原則來。黑人職員們來往於各個辦公室,好像醫生在伺候病人,即使捱了罵也總是賠着笑臉、恭順有禮。病人總歸是有理的。 轉過牆角,在一株老木棉樹前面——最早的殖民者在登上這塊不友好的海岸後第一天就聚集在這裏——矗立着法庭同警察局的樓房,一幢像一個軟弱無力的人在虛張聲勢的龐大的石頭建築物。在這個碩大無朋的空殼子裏,人們像乾果核一樣在走廊裏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沒有誰能夠適應這樣一種賣弄誇張的設計構思,但是幸而這種構思只有一間屋子的進深。在後面的狹窄、陰暗的過道里,在審訊室和牢房裏,斯考比總是覺察到人類的粗俗和不公正——散發出一股動物園的氣味:鋸末、糞便、氨水的氣味,而且缺乏自由。這所房子的地板每天擦洗,但是這種氣味卻永遠也去不掉。犯人也好、警察也好,衣服上都帶着這種氣味,就像吸菸的人身上總有一股煙味一樣。 斯考比走上寬大的臺階,轉身向右,沿着室外的遮陽走廊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一張桌子,兩把硬靠背椅,一個櫃櫥,幾副已經生鏽的手銬像舊帽子似的掛在牆上,一個公文櫃。在陌生人的眼睛裏,這是一間空蕩的、極不舒適的屋子,但是對斯考比來說,這卻是一個家。別的人都是通過積累而建立“家”這一概念的——新購置的一幅畫、越來越多的書籍、一個形狀奇特的鎮紙、不記得在哪個休假日爲了什麼原因買的一個菸灰缸;斯考比卻通過逐漸減少而建立起自己的家來。十五年前他剛剛在這裏安身的時候,什物用品要比現在多得多。這間屋子曾經擺過他妻子的照片、從市場買來的發亮的皮靠墊、一把安樂椅,牆上還曾掛着一張這個港口的彩色大地圖。地圖後來被年輕的同事借去了:反正他也不需要了;就是閉上眼睛,這塊屬地的整個濱海地區也能清清楚楚地浮現在他的腦子裏:從庫發海灣到梅德利鎮是他經常巡邏的路線。至於靠墊同安樂椅,他買來不久就發現,在這個悶不透風的地方,這類舒適品只意味着增加熱度。只要身體的某一部分接觸到其他東西或者被遮蓋起來,汗珠馬上就淌出來。最後,因爲他的妻子已經來到身邊,照片也變得不必要了。在謠傳戰爭要開始的頭一年她就到了他這裏,現在她想走也走不掉了;潛水艇擊沉船隻的危險把她也變成跟牆上掛着的手銬相同的一件固定的裝置了。此外,這是她很早以前的照片,他已經不願意再回憶起她當時那張尚不成熟的臉、懵然無知的溫順和恬靜的神情,以及聽從攝影師擺佈張着嘴憨笑的樣子了。十五年的時光使人的面孔定了型,溫順隨着閱歷漸深而消退,他一直非常清楚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領路的人是他自己:她的生活道路是他親自爲她選擇的。是他塑造了她今天的面貌。 他在自己的一張空無一物的桌子旁邊坐下,幾乎與此同時,他的門德族[8]巡佐就在門口咔嚓一聲立正行了個禮。“長官!” “有事要報告嗎?” “專員要見您,長官。” “案件記錄裏有什麼事嗎?” “有兩個黑人在市場上鬥毆,長官。” “因爲爭風喫醋?” “是的,長官。” “還有別的嗎?” “威爾貝弗斯小姐想要見您,長官。我告訴她您在教堂,叫她過一會兒再來,可是她不走。她說她就要待在這兒。” “是哪個威爾貝弗斯小姐,巡佐?” “我不知道,長官。她是從沙爾普鎮來的,長官。” “好吧,等我見完了專員再同她談。但是我不想再見別的人了,知道嗎?” “好的,長官。” 斯考比穿過過道走向專員辦公室的時候,看見這個黑人姑娘一個人坐在一張長凳上,倚着牆。他只望了一眼:他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張年輕的非洲人的黑色的臉,一件顏色鮮豔的棉布衫,接着她就完全從他的頭腦裏消失了。他拿不定主意自己該同專員說什麼。整個一星期,他的心裏一直想着這件事。 “坐下吧,斯考比。”專員是一位五十三歲的老人——年紀是根據一個人在殖民地工作的年限計算的。專員有二十二年的資歷,是這裏年紀最老的人,就像總督雖然已經六十歲,可是同任何一個在殖民地工作了五年的地方官員相比仍然算個小夥子一樣。 “這次任期滿了,斯考比,”專員說,“我就要退休了。” “我知道。” “我想誰都知道了。” “我聽見別人談論過這件事。” “但是你是第二個我直接告訴這件事的人。他們說沒說誰來接替我的職位?” 斯考比說:“他們知道誰不能接替你。” “這非常不公平。”專員說,“我已經盡了我最大的努力了,斯考比。你在樹敵方面有驚人的本領,就同正直的阿里斯蒂德[9]一模一樣。” “我不認爲我能像他那麼正直。” “問題是,你想要怎麼做?他們就要從岡比亞派一個名叫貝克爾的人來。他比你年紀輕。你是想辭職、退休,還是調到別的地方去,斯考比?” “我想待在這裏。”斯考比說。 “你的妻子不會高興你這樣做的。” “我在這裏待的時間太長了,再也離不開了。”他心裏想:可憐的露易絲,如果我一開始就讓她拿主意的話,現在我們該是在什麼地方呢?他馬上就承認他們一定不是在這裏——一定在一個比這裏好得多的地方,更好的氣候,更高的薪金,更優越的職位。她會利用每一個改善處境的機會,她會靈活地順着梯子爬上去,遠遠地躲開這些卑鄙齷齪的人。是我使她陷到這個地方的,他想,心頭又泛起一種奇怪的、預感似的內疚,彷彿對一件自己還無法預見的、即將發生的事要負責任似的。他大聲說:“你知道我喜愛這個地方。” “我相信你喜愛。我不知道你爲什麼喜愛。” “黃昏的時候這裏很美。”斯考比含混地回答。 “你知道市政廳裏那些人最近在講什麼故事攻擊你嗎?” “是不是說敘利亞人用錢收買我?” “他們還沒有到這個地步,那是下一階段的事。不,他們是說你同黑人姑娘睡覺。你知道這是爲什麼,斯考比,你應該同他們中的哪個人的老婆調調情。你沒有這樣做,他們感到受了侮辱。” “也許我倒真該同一個黑人姑娘睡睡覺。這樣,他們就用不着去捏造什麼了。” “你的前任同幾十個女人睡過覺,”專員說,“但是誰也沒有認爲這是什麼不得了的事。他們給他編造的是另外的事。他們說他偷偷地喝酒,這樣他們自己就可以厚着臉皮公開酗酒了。這是一羣怎樣的混賬東西啊,斯考比。” “殖民廳副廳長人並不壞。” “是的,這個人還可以。”專員笑了起來,“你是個可怕的人物,斯考比,正直者斯考比。” 斯考比又從過道走回去。那個黑人姑娘坐在一個幽暗的地方,光着兩隻腳丫兒,兩隻腳並排擺着,好像博物館裏陳列着的模壓品,同她的漂亮的棉布衫一點兒也不相配。“你是威爾貝弗斯小姐嗎?”斯考比問道。 “是的,長官。” “你不住在這裏,是不是?” “不,我住在沙爾普鎮,長官。” “好,你進來吧。”他帶着她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在桌子旁邊坐下。桌子上沒有鉛筆,他拉開了抽屜。抽屜裏積累了不少物件:信件、橡皮、一串斷了線的念珠——但是找不到鉛筆。“你遇到什麼麻煩的事了,威爾貝弗斯小姐?”他的眼睛看到一羣穿着游泳衣的人在梅得裏海濱拍的照片:他自己的妻子,殖民廳廳長的妻子,教育廳主任舉着一個看上去像是死魚的東西,殖民廳會計的妻子。這些人裸露出來的大片白肉,使他們看上去像一羣白化病患者,所有的人都咧着大嘴樂呵呵地笑着。 那個女孩子說:“我的女房東——她昨天晚上闖進我的房子。她在天黑的時候走進來,把所有的隔斷都拆了,還把我的箱子連同裏面的東西都偷走了。” “你那兒有許多房客嗎?” “只有三個,長官。” 他完全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一個房客每週出五先令租下一間木板房,安上幾扇隔斷,再把隔開的所謂住屋分租出去,一間收半克朗[10]的房租,這樣他自己就成了二房東。每間小屋都擺着一個盒子,裝着哪個房東給的或者從房東那裏偷來的一小件瓷器和玻璃杯。此外,屋子裏還有一張用舊包裝箱搭的簡易牀和一盞煤油燈,這種燈的玻璃罩壽命不長,沒有燈罩的小火焰隨時都可能把溢出來的煤油點着,火舌捲到三合板隔斷上,引起一場又一場的火災。有的時候女房東會闖進她租出的房子裏來,把這些危險的隔斷拆掉;有的時候她還會把她房客的煤油燈偷偷拿走,於是這一小小的漣漪便擴散開,引起越來越多的偷竊煤油燈案件,最後也波及到白人居住區去,成爲白人在俱樂部裏談論的話題。“你就是把看家的本領使出來也看不住一盞煤油燈。” “你的女房東,”斯考比用呵斥的語調說,“她說你總是惹麻煩,你的房客太多,煤油燈太多。” “不是的,長官。不是爲了煤油燈的事。” “女人的事,嗯?你是個壞女人?” “不是的,長官。” “你爲什麼到這兒來?爲什麼不去找沙爾普鎮的拉敏納班長去?” “他是我房東的兄弟,長官。” “你房東的兄弟,是嗎?同父同母的?” “不,長官。同父的。” 這場談話就像神父同助祭者之間進行的一套宗教儀式。他知道得很清楚,當他派手下哪個人去調查這件事的時候,會是什麼結果。房東會說她早就同房客說了,要把所有的隔斷拆掉,因爲她說了話沒用,所以只好親自出馬。她還會咬定說,屋子裏從來沒有什麼裝瓷器的盒子。班長將會證實她的話。而班長本人,人們還會發現,並不是女房東的兄弟,但是同她還是沾一點兒親——或許是某種不太體面的親屬關係。賄賂——人們客氣地稱之爲腰包——將傳過來、遞過去,於是一時煞有介事的憤慨和怒氣都逐漸平息下去。隔斷又重新搭起來了,盒子的事也沒有人再提,有幾個警察手頭會多了一兩個先令。斯考比剛剛到警察局的時候,曾經不遺餘力地投入這種調查工作,而且發現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偏袒一方。他總是維護他相信是貧窮的、無辜的房客,反對有錢的、違法的房產主。但是不久他就發現,犯罪也好,無辜也好,同財富一樣,都是相對的。受害的房客結果被發現也是闊綽的資本家,租一間屋子,不但自己分文不出,而且一個星期還能賺取五先令的利潤。從此以後,他總是設法從源頭杜絕這類案件。他盡力說服原告,向她指出審理這個案件不會有什麼結果,但無疑要花費她的時間與金錢,有時候他甚至乾脆拒絕受理這種案件。他這種不作爲的態度招致的後果是,汽車窗戶被人投擲石塊,輪胎被割破,並且得到了一個“壞傢伙”的綽號,在一次愁慘的長途巡查中,走到哪裏被人叫到哪裏。在潮溼、燠熱的煎熬裏,他一直爲這件事苦惱着。他不能淡然處之。這時他已經開始期望得到這些人的信任和感情了。就在那一年,他患了黑水熱病,幾乎使他不得不退職。 那個女孩子耐心地等着他作出決定。在需要耐心的時候,這些人具有無限的忍耐力——正像一旦急躁能給他們帶來好處時,他們也會急躁得把一切禮規拋在腦後一樣。他們會在一個白人的後院裏靜靜地坐一整天,爲了向他要一個他無權給予的東西。他們也會尖叫、謾罵,甚至動武,爲了在商店裏搶在自己的鄰居前邊購買什麼。他心裏想:她是多麼美啊!想起來也真奇怪,如果在十五年前他就不會注意到她的美麗——小小的高聳的乳房、纖細的手腕、顯示青春的翹起的臀部,在她的同族人中間她一點兒也沒有什麼與衆不同的地方,一個黑人女孩而已。在那些日子裏他認爲他的妻子很美麗。白色的皮膚那時候還沒有讓他聯想到白化病患者。可憐的露易絲。他說:“把這個字條拿給坐在辦公桌前的巡佐。” “謝謝您,長官。” “不用謝了。”他臉上浮起了笑容,“你要把真實情況告訴他。” 他望着她走出自己的昏暗的辦公室,好像望着白白浪費掉的十五年生命。
<h4>三</h4> 在爭奪住房的無盡無休的戰鬥中,斯考比因爲失算打了一個敗仗。在他最後一次休假期間,他在歐洲人住宅區開普區的一棟房子被一個姓菲婁威斯的高級衛生督察佔去;休假回來,他發現自己的家被搬到山下平地上,原來爲一個敘利亞商人蓋的一棟四四方方的兩層樓住房裏。這塊地原來是沼澤,只要雨季開始,就又變成一片汪洋。從窗戶裏,越過一排克里奧爾人[11]的住家,可以望到大海;在公路的那邊,大卡車在運輸部隊的停車場裏一刻不停地來回倒車,禿鷲像飼養馴熟的火雞似的在團隊的垃圾堆上悠閒踱步。在他住房後面的小山岡上,開普區的一棟棟單層住房籠罩在低垂的雲層裏。這些住房裏的櫃櫥需要終日點着煤油燈,靴子很快就發了黴;儘管如此,這些房子還是斯考比這一等級的人的住宅。女人們在很大程度上依靠驕傲自誇而生活,誇耀自己,誇耀自己的丈夫,誇耀住房環境,但是,在斯考比看來,她們很少爲一些看不到的事情感到驕傲。 “露易絲,”他喊道,“露易絲。”本來沒有什麼理由要喊她,如果不在起居間,除了臥室她就沒有別的地方好去了(廚房只是後院裏對着後門搭起的一間棚子),但是回家後喊她的名字是他的習慣,是他過去在充滿思念和愛情的日子裏養成的習慣。他越不需要露易絲,就越加感到有責任關心她的幸福。他喊她的名字時,就像克努特[12]不想讓潮水到來而喊叫一樣——斯考比懼怕的潮水是露易絲的憂鬱和失望。 在過去的日子裏,露易絲總是回應他,但是她同他不一樣,並不執着於習慣——也不愛裝假,他有時這樣對自己說道。她從不叫憐憫與體貼支配自己,如果沒有這樣一種感情,她從不假裝有這種感情。而且,她同那些小動物一樣,偶然有點兒什麼病痛,就會痛苦得受不了,但是她也同小動物一樣,會一下子又突然好轉過來。當斯考比發現她躺在臥室裏蚊帳下面的時候,他想到的是一隻小狗或小貓,看起來,她好像就剩一口氣兒沒斷了。她的頭髮亂成一團,眼睛緊閉着。他像一個到了外國領土上的間諜一樣,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他現在確實是站在異國的領域裏。如果家對斯考比意味着各種什物逐漸減少,直到剩下少得不能再少的幾件牢固、熟悉、不再改變的什物,那麼家對露易絲就意味着永遠不停的積累。化妝臺上擺滿了各種瓶瓶罐罐和照片——他穿着上次大戰軍官制服的一張年輕時的照片——現在看起來已經很不順眼了;露易絲當時認作是自己好友的高等法院法官的妻子;他們三年前在英國一所學校裏死去的獨生女兒——一個披着第一次領聖體的白紗衣的九歲小女孩的虔敬的小臉。此外就是露易絲本人的數不過來的照片了:同一羣羣女護士合拍的、在梅德利海濱參加歡迎艦隊司令集會的、在約克郡荒原同泰德·布羅姆利夫婦的合照……看來她好像正在積累證據,證明她也同別人一樣,有無數朋友。斯考比透過蚊帳望着她。她的臉泛着阿的平[13]藥片的黃象牙顏色;她那一度像罐裝蜂蜜般的黃頭髮,因爲汗水浸漚,已經變得粗硬、烏暗。這是她以自己的醜陋引起他愛憐的時刻,每到這樣的時刻,他對她的憐憫和責任感,就激化升爲愛情。他轉身離開這間屋子,這同樣也是受憐憫的驅使:即使是一個積怨最深的人,他也不願意把他從睡夢中驚醒,更不用說露易絲了。他躡手躡腳地走下樓去(在這座到處是單層住房的市鎮裏,除了市政廳外,只有他們一家的樓房有室內樓梯;露易絲在上面鋪上地毯,沿牆掛着許多畫,盡一切力量把樓梯裝點成一筆值得驕傲的財富)。起居間裏有一個擺滿露易絲藏書的書架、幾塊鋪在地板上的小地毯、一個尼日利亞土著人的面具和更多的照片。書架上的書需要每天拂拭一遍纔不長黴。一個食品櫥爲了防止螞蟻爬上來,四腳浸在裝滿水的搪瓷碗裏;露易絲用花簾子把食品櫥擋起來,可是遮掩得不很成功。男僕正在擺一個人用餐的餐具。 這個僕人身體矮壯,生着一張醜陋卻討人喜歡的扁闊的面孔。他光着腳在地板上走動,兩隻腳丫兒啪啦啪啦的像兩隻空手套。 “太太怎麼了?”斯考比問。 “肚子痛。”阿里說。 斯考比從書架上取出一本門德語語法書。這本書塞在書架的最下一層,只有在這裏,它老舊的、不很乾淨的封面纔不顯眼。書架上面幾層,一排排擺着露易絲心愛作家的小薄冊子——那些已經不很年輕的現代詩人和弗吉尼亞·伍爾夫[14]的小說。斯考比的精神無法集中;天氣太熱,他的妻子不在跟前給他一種感覺,彷彿屋子裏有一個人正在不停地嘮叨他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一把叉子落到地板上,他看着阿里偷偷地在袖口上擦了擦;他望着阿里,心頭湧起一股深情。他同阿里已經相處了十五年——比他婚後的日子還多一年——使用一個僕人這麼久是很少見的。開始的時候,阿里還是一個小廝,以後在斯考比使喚四個僕人的日子裏阿里是副管家,現在他當了管家,可卻是個光桿司令了。每一次斯考比休假歸來,阿里總是帶着三四個破衣爛衫的搬運夫在碼頭上等着料理他的行李。在他度假期間許多人都想把阿里搶走,但是哪次阿里都到碼頭上等着他——只有一次沒有能來,那是他被關到監獄裏去了。這裏的人不認爲坐牢是什麼丟臉的事,也不能永遠逃避這一關。 “蒂奇。”他聽到一個帶着哭腔的喊聲,馬上站了起來。“蒂奇。”斯考比跑上樓去。 他的妻子已經在蚊帳裏坐起來,有那麼短暫的一刻,他覺得自己看到的是紗罩下的一大塊帶骨頭的肉,但是這個殘忍的形象只在他的腦子裏一閃就被憐憫的感情驅走了。“你覺得好一些了嗎,親愛的?” 露易絲說:“卡索爾太太剛纔到家裏來了。” “難怪你要生病了。”斯考比說。 “她同我談了你的事。” “我的什麼事?”他假意擺出一副樂呵呵的笑臉,生活中很多事都是把不愉快推延到下一次,拖延從不會使人受到任何損失。斯考比的一種模模糊糊的想法是,如果儘量把事情往後推,也許死亡最終會把一切都從你的手裏承接過去。 “她說專員就要退休了,他們把你甩開了。” “她丈夫說夢話說得太多了。” “真有這種事嗎?” “是的,我已經知道了好幾個星期了。這沒有什麼,親愛的,真的沒有什麼。” 露易絲說:“我再也沒有臉在俱樂部露面了。” “不至於糟到這個地步吧!這種事是免不了的,你知道。” “你會要求辭職,是不是,蒂奇?” “我覺得我不能這麼做,親愛的。” “卡索爾太太站在咱們這一邊兒。她氣壞了。她說人們都在談論這件事,都在說一些無中生有的事。親愛的,你沒有接受敘利亞商人的賄賂吧?” “沒有,親愛的。” “我心裏亂成一團,沒等彌撒完我就出來了。這些人太卑鄙了,蒂奇。你不能讓他們這麼欺侮你。你得想到我啊。” “是的,我是想到你。總是想到你。”他靠着牀沿坐下來,把手從蚊帳裏伸進去,摸到她的手。兩個人皮膚接觸的地方開始冒出小汗珠。他說:“我真的一直想着你,親愛的。但是我在這個地方已經待了十五年了,隨便再換哪個地方我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即使說他們再給我換一個工作的話。你知道,這次我被甩開,並不是個很好的推薦信。” “咱們可以退休。” “退休金是不夠過日子的。” “我相信我可以靠寫作賺點兒錢。卡索爾太太說我應該當個職業作家,有這麼多生活經驗。”露易絲說,她的眼睛透過蚊帳凝視着遠處的化妝臺,化妝臺上另一個披着白紗的面孔也向她這邊望過來。露易絲把頭扭過去,她說:“如果我們能到南非去就好了。這裏的人我實在受不了。” “也許我能替你安排一個艙位。這條航線最近沒有多少沉船的事。你應該度一次假。” “有一段日子你也曾經想過要退休。你還計算時間,安排計劃——爲咱們兩個人。” “唉,一個人的心思總是在變化啊!”他說。 露易絲一點兒也不留情地說:“你那個時候一點兒也不怕跟我單獨在一起。” 他用自己的流着汗的手捏了捏她的手說:“你胡說些什麼,親愛的?你一定得起來喫點兒東西……” “除了你自己,你還愛別的人嗎,蒂奇?” “不愛,我就愛我自己,誰我都不愛。還愛阿里。我把阿里忘了。我當然也愛他,但是我不愛你。”他繼續背誦這一套已經說了無數次、脫口而出的打趣話,一邊撫摸着她的手,笑着,撫慰着…… “還有阿里的妹妹呢?” “他有妹妹嗎?” “他們不是都有姐妹嗎?你今天爲什麼不去參加彌撒?” “今天早上是我值班,親愛的,這你知道。” “你可以同別人換換班啊。你的信仰並不多,是不是,蒂奇?” “你一個人的信仰對咱們兩個人也足夠了,親愛的。起來喫點兒東西吧。” “蒂奇,有時候我想,你皈依天主教只是爲了同我結婚。信不信教對你是無所謂的事,對不對?” “你聽我說,親愛的,你必須下樓喫一點兒什麼。以後你還須坐汽車沿着海邊兜兜風,呼吸一點兒新鮮空氣。” “如果你回家來對我說:‘親愛的,我要當專員了。’”她怔怔地望着帳子外面說,“這一天情況會多麼不同啊!” 斯考比慢條斯理地說:“你知道,親愛的,在這樣一個地方,又是戰時——一個重要的港口——維希政府的法國人就在邊界那邊——這麼多從保護領地往外偷運鑽石的案件,他們需要的是一個年輕人。”他對自己說的這套話一個字也不相信。 “我沒有想到這個。” “這是唯一的原因。你不能怪罪任何一個人。都是因爲戰爭。” “戰爭真是把什麼都毀了,不是嗎?” “戰爭給了年輕人一個機會。” “親愛的,也許我該下去喫一點兒東西,只喫一點點兒冷肉。” “這就對了,親愛的。”他把手撤回來,手上的汗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我去告訴阿里一下。” 到了樓下,他向後門外面喊叫阿里。 “老爺。” “擺兩份餐具。太太好些了。” 從海上吹來一天中的第一陣微風,它從岸邊的矮樹叢頂端和克里奧爾人的棚屋空隙裏吹過來。一隻禿鷲沉重地撲扇着翅膀從鐵皮屋頂上飛起,落在旁邊的一個院子裏。斯考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雖然精疲力盡,卻有一種勝利之感:他已經勸服了露易絲喫一點兒冷肉。使他所愛的人幸福快樂從來就是他的責任。他現在沒有危險了,再也不會有什麼危險了;另一個人正在起身,準備下來喫午飯呢。
<h4>四</h4> 每逢黃昏,港口會變得非常美麗,這種美麗大約持續五分鐘之久。白天顯得那麼污濁、醜陋的公路呈現出像嬌嫩的花朵般的淡紅色。這是一個令人感到心滿意足的時刻;一些永遠離開這個港口的人,在倫敦的某一個灰暗潮溼的傍晚有時候會記起這種轉瞬即逝的輝煌絢爛來,他們會感到奇怪,爲什麼自己過去這麼厭惡這個海濱,他們甚至在把一杯酒灌到肚子以前,渴望回到這裏來。 斯考比在爬山公路的一個大環道上把自己的莫里斯汽車停住,向後邊望去。他剛好遲了一會兒:市鎮上空開放的花朵剛剛凋謝,砌在陡峭的小山邊緣上的白色石塊在薄暮裏有如點點的燭光。 “我懷疑會不會有人去那裏,蒂奇。” “當然有人去,今天晚上是出借圖書的日子。” “快點兒走吧,親愛的。坐在汽車裏熱死了。我真希望雨季快一點兒來。” “是嗎?” “如果雨能接着下一兩個月再停就好了。” 斯考比總能正確地回答露易絲的問話。當他的妻子說話的時候,他從來不需要用心聽,只要她用平板的語調不住口地講話,他就能一股勁地幹事;一旦她奏出了一個悽苦的音調,他馬上就會發覺,他像一個面前攤開一本小說的無線電接線員一樣,除了輪船發出的信號和SOS以外,對別的信號一概不加理會。他在她講話的時候甚至比在她沉默不語的時候能夠工作得更好,因爲只要他的耳鼓收聽着那些平靜的音響——俱樂部裏的流言蜚語啊,對蘭克神父佈道詞的議論啊,一本新小說的情節啊,甚至對天氣的抱怨——他準知道一切都平安無事。只有寂靜無聲才能使他停止手頭的工作。在寂靜無聲中他就可能抬頭一望,看到她眼中那專等着他注目而滾滾下落的淚珠。 “人們都在傳說,上星期有一船冰箱都沉到大海里去了。” 當她這樣談着話的時候,他思索的是明天早晨攔港鐵索開啓後一艘葡萄牙輪船就要入港的事,他在想那時他要做些什麼。每兩星期有一艘中立國家的輪船進入這個港口,這給下級警官提供了一次休閒的機會:改變一下伙食,喝幾杯好酒,甚至還可以在船上的小賣部給女友買一兩件小裝飾品。他們需要做的只不過是幫助外勤警察查驗一下有嫌疑的旅客的房艙。一切費力又不討好的事,像到貨艙裏從一袋又一袋的大米里搜尋商品鑽石,在悶熱的廚房裏把手伸進豬油罐頭裏,剝開填好的火雞的內臟——都是外勤警察干的活兒。想在一艘一萬五千噸的客船上搜尋出幾顆鑽石是一件荒謬透頂的事,即使童話故事裏惡毒的暴君也沒給牧鵝姑娘安排過比這更不可能的任務。但是儘管如此,隨着每一艘輪船進港,總會拍來一封密碼電報:“頭等艙旅客某某人有偷運鑽石嫌疑。下列船員疑有……”從來沒有人搜查出任何違禁品來。斯考比想:該輪到哈里斯上船了,弗萊塞爾可以同他一起去。我年紀太大了,不能幹這種事了。讓年輕人開心去吧。 “上一次寄來的書有一半都損壞了。” “是嗎?” 從汽車的數目上判斷,他在想,到俱樂部來的人還不很多。他把車燈關上,等着露易絲挪動身體,但是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儀表盤上的燈光映照出她的一隻緊握的拳頭。“好了,親愛的,咱們到了。”他用一種外人聽來會認爲他是個傻瓜的熱切的語調說。露易絲說:“你想這時候他們都已經知道了吧?” “知道什麼了?” “知道你被甩開了。” “我親愛的,我還以爲這件事已經告一段落了呢。你看看那些將軍,有多少人自從1940年以後就被甩開了啊。人們誰也不關心一個副專員的事。” 她說:“可是他們不喜歡我。” 可憐的露易絲,他想,不被人喜歡真是一件可怕的事,他的思想又回到自己早年外出巡邏的一段經歷:黑人把他的汽車輪胎割了口子,在車上塗寫一些謾罵的話。“親愛的,你真是太糊塗了。我從來不知道有誰能像你這樣,有這麼多朋友。”他沒有什麼說服力地說下去,“哈里法克斯太太,卡索爾太太……”說到這裏,他決定最好還是別數這些了。 “他們都在這兒等着呢,”她說,“就等着我走進去……我今天根本不想到俱樂部來。咱們回家去吧。” “咱們回不去了。卡索爾太太的車開來了。”他乾笑了一聲,“我們被困住了,露易絲。”他看到她的拳頭一會兒鬆開、一會兒又握緊,不起作用的、已經潮溼的香粉像融雪似的鋪在岡巒似的關節骨上。“噢,蒂奇,蒂奇,”她說,“你永遠也不會離開我,是嗎?我一個朋友也沒有——自從湯姆·巴爾洛一家人走了就再也沒有了。”他舉起這隻潮溼的手來,吻了吻它的手掌。正是她這種令人心酸的毫無動人之處,才牢牢地把他束縛住。 他倆並排走進俱樂部的大客廳,像是兩個值勤的警察。哈里法克斯太太正在這裏向外借書。任何事都很少像人所擔心的那樣壞:看不出他們正在被人議論的任何跡象。“太好了,太好了,”哈里法克斯太太招呼他們道,“克萊門斯·戴恩[15]的新書來了。”哈里法克斯太太是這裏一位最不傷害人的女人,她的長頭髮總是梳不整齊,在圖書館借出的書箱裏面常常可以找到她標記頁數的髮卡。斯考比感到把自己的妻子交給她做伴再安全不過了,因爲哈里法克斯太太既沒有害人的心腸又沒有搬弄是非的本領。她的記憶力糟得要命,任何東西在她的頭腦裏都待不長:同一本小說她能讀了一遍又一遍,自己根本發覺不了。 斯考比走到陽臺上的一夥人中間去。衛生督察菲婁威斯正用激烈的言詞同殖民廳第一副祕書瑞茲和一個名叫布里格斯托克的海軍軍官大發議論。“不管怎麼說,這是個俱樂部,”他說道,“不是火車站餐館。”自從菲婁威斯搶走了他的房子那一天起,斯考比就盡一切力量試圖喜歡這個人——輸了東西不能輸人,這是他的一條生活準則,但是有的時候他發現要喜歡這個人也真是困難。暑氣逼人的傍晚弄得他的樣子非常難看:一頭溼淋淋、稀疏的赤黃色頭髮,一撮刺刺扎扎的小鬍子,一對醋栗似的眼睛,赤紅的臉頰,繫着一條老藍星公學俱樂部的領帶。“一點兒不錯。”布里格斯托克輕輕擺動着身軀說。 “怎麼回事?”斯考比問道。 瑞茲說:“他認爲我們這裏人太混雜了。”他的語氣中帶有一種自鳴得意的譏諷味道,看來這個人當初是非常孤高的,事實上也是如此,他過去在保護領地的時候,總是獨自一人霸佔着一張孤零零的餐桌,絕不允許別人和他同座。菲婁威斯氣憤地說:“總應該有個界限吧。”他一邊說一邊摸弄着脖子上的藍星領帶,彷彿想從中汲取信心似的。 “是這樣的。”布里格斯托克應聲道。 “我早就知道會落得這樣的結果,”菲婁威斯說,“從我們答應這裏的每個軍官都可以當俱樂部的名譽會員那天起,我就猜到了。遲早這些人要把一些不受歡迎的人帶進來。我不是勢利眼,可是像這樣的地方總該劃條線兒——爲了太太們也該這樣做。這裏同家裏的情形可不一樣。” “到底是怎麼回事?”斯考比又問。 “名譽會員,”菲婁威斯說,“就不應該准許把客人帶進來。前兩天還有人把一個士兵帶進來。軍隊如果願意講民主就讓他們講去吧,可是別拉我們墊背。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即使沒有這些外客,我們這裏的酒就已經不夠喝的了。” “這話說得有理。”布里格斯托克說,身體比剛纔搖晃得更厲害了。 “我真希望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斯考比說。 “第四十九聯隊的牙醫官帶來一個叫威爾遜的文職人員,這個威爾遜提出要參加咱們的俱樂部,弄得大家都非常尷尬。” “這個人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嗎?” “他是非洲聯合公司的一個小職員。他可以參加沙爾普鎮的俱樂部。他到這裏來想幹什麼?” “那個俱樂部已經停辦了。”瑞茲說。 “那是他們的過錯,是不是?”從衛生督察的肩膀上面,斯考比可以看到一幅廣闊的夜景:螢火蟲在小山腳下像信號燈似的往返移動,海灣裏閃爍着點點燈火,看得出來,航行着的巡邏艇的燈光比較明亮、穩定。“開始燈火管制了,”瑞茲說,“咱們還是進去吧。” “哪個是威爾遜?”斯考比問他道。 “那邊的那個就是。這個可憐的傢伙看上去很孤獨。他到咱們這個地方來纔不過幾天。” 威爾遜孤零零一個人站在一大片扶手椅中間,正在假裝看牆上的地圖。一張蒼白的面孔不斷往外冒汗珠,就像灰泥牆上滴答着水珠一樣。他身上穿的一套熱帶服裝——一件帶着古怪條紋的豬肝色的衣服,顯然是從辦理託運的商人手裏買的:這種沒人要的貨色只有遇到威爾遜這樣初來的人才能脫手。“你是威爾遜吧?”瑞茲問道,“我今天在殖民廳廳長的戶口冊裏看到你的名字了。” “是的,我就是。”威爾遜說。 “我叫瑞茲,我是殖民廳第一副祕書。這位是副專員斯考比。” “我今天早晨看見你路過貝德福德旅館,先生。”威爾遜說。斯考比覺得這個人的整個言談舉止給人一種毫無防範能力的感覺;他站在那裏等着別人對他做出友好的或不友好的表示,而他自己則似乎沒有期待任何一種反應。他很像一隻小狗。還沒有人在他臉上刻畫上那種成人具備的線條。 “喝一杯酒吧,威爾遜。” “可以的,先生。” “這是我的妻子。”斯考比說:“露易絲,這是威爾遜先生。” “我已經聽到不少人在談論威爾遜先生了。”露易絲矜持地說。 “你看,你已經出名了,威爾遜。”斯考比說,“你住在市區,可是今天晚上你闖進我們的開普區俱樂部裏來了。” “我沒有想到我不該來,是庫珀少校醫官邀請我來的。” “你倒提醒了我一件事,”瑞茲說,“我得跟庫珀約定個時間。我覺得我得了膿腫了。”說着,他悄無聲息地溜走了。 “庫珀告訴我這裏有個圖書館,”威爾遜說,“我想也許我能……” “你喜歡看書嗎?”露易絲問。斯考比意識到她會好好看待這個可憐蟲,不覺放了心。露易絲的態度總是讓人捉摸不定,就像扔硬幣猜正反一樣,有的時候她也可能成爲開普區的最勢利的一個。斯考比猜想,或許她認爲現在已經沒有資格看不起別人了,不禁心裏又一陣發酸。任何一張不“知情”的面孔對她來說都是個救星。 “嗯,”威爾遜一邊吞吞吐吐地說,一邊拼命揪自己稀疏的小鬍子,“嗯……”看起來他好像正在鼓足勇氣準備坦白一件隱私,或者是迴避一件大事。 “偵探小說?”露易絲問。 “偵探小說我也看,”威爾遜侷促不安地說,“某一類偵探小說。” “就我個人來說,”露易絲說,“我喜歡的是詩。” “詩,”威爾遜說,“是的。”他不太情願地把手指從鬍鬚上撤回來。從他那像小狗似的流露着感激和希望的神色裏,斯考比看到了某種使自己高興的東西。斯考比想:我真的替她找到了一個朋友嗎? “我自己也喜歡詩。”威爾遜說。 斯考比慢慢地向酒吧間挪動腳步,他的心頭又一次撂下一個重擔。這個晚上不會出問題了,她會高高興興地回家,高高興興地上牀。一夜之間情緒是不會變化的,她的這種好心情會保持下去,直到他離家上班。他可以睡個安心覺…… 他看見自己手下的幾個警官正圍坐在酒吧間裏。弗萊塞爾在那裏,託德也在那裏,此外還有一個不久前剛從巴勒斯坦調來的人,這個人有一個奇怪的姓——西姆布勒利格。斯考比猶豫了一會兒,要不要走進去。這些人在裏面喝酒、談話,玩得很高興,他們一定不樂意有一個長官坐在他們當中。“臉皮厚得不像話。”託德正在說。他們可能正在議論可憐的威爾遜。但是正當他要邁步走開的時候,弗萊塞爾的聲音傳到他的耳朵裏來:“他這次算受到報應了。女詩人露易絲可把他整苦了。”西姆布勒利格從嗓子眼裏發出咯咯的笑聲,杜松子酒在他的肥厚的嘴脣上形成一個氣泡。 斯考比很快地走回休息廳。他衝到一張扶手椅前,坐了下來,定了定神。他眼前的東西跳動着重新聚到焦點上,但是汗珠卻流進了他的右眼。他擦拭汗水的手指像醉漢的手指一樣抖個不停。他告訴自己說:要小心,這裏的氣氛可不適宜動感情。在這種氣氛裏一個人可以卑鄙、惡毒、勢利,但是愛或恨,哪怕只有一點點兒,也會使一個人發瘋。他記起,鮑爾斯因爲在一次酒會上打了總督的副官一拳,被送回國去,而傳教士麥金則落到奇斯爾赫斯特[16]的一家瘋人院裏。 “天氣實在太熱了。”他模模糊糊地覺得旁邊坐着一個人,就開口說。 “你的臉色很不好,斯考比。喝點兒什麼吧。” “不,謝謝你。我還得開車去巡查一下呢。” 書架旁邊,露易絲正高高興興地同威爾遜談着什麼,但是斯考比卻感到世界上惡毒同勢利已經像餓狼似的把她包圍起來了。他們甚至不允許她享受一下看書的樂趣,他想;他的手又開始顫抖起來。走近了一些,他聽到她像善心腸太太[17]似的親切地說:“哪天你一定得到我們家來喫飯。我有許多書,可能你會感興趣。” “我很願意來。”威爾遜說。 “只要給我們打一個電話就成,不特意爲你準備什麼。” 斯考比想:他們這些人居然敢譏笑人,他們自己又有什麼高明的地方呢?講到露易絲身上的缺點,他知道得比誰都清楚。她那種對陌生人的庇護使他多少次從心坎裏發冷啊!她說的每一句讓別人產生隔閡的話,用的每一個得罪人的語調,他完全知道。有時候他真想像一個母親教訓自己女兒那樣勸誡她一下——別穿那件衣服,別再說那樣的話,但是到頭來他還是不得不保持緘默,儘管他預見到她將因爲失去朋友心裏萬分痛苦。最使他難受的是,他發現自己的同事都對自己表現出多餘的親切,彷彿對他心存憐憫似的。他真想大聲減叫:你們有什麼權利批評她呀?她是我造成的。她現在這個樣子是我一手造成的。她過去不是這樣的。 他快步走到他們跟前說:“親愛的,我要去巡查了。” “到時候了嗎?” “我怕已經到了。” “我留在這兒,親愛的。哈里法克斯太太會用車子送我回去。” “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去。” “什麼?一道去巡查?上次和你一起去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正是因爲這樣我纔想要你跟我一起去。”他拿起她的一隻手,吻了一下:這是一個挑釁。他在向所有在俱樂部的人宣佈他不需要別人的憐憫,他愛他的妻子,他同她在一起是幸福的。但是見到他這個姿態的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人——哈里法克斯太太忙着擺弄書,瑞茲早已離開了這裏,布里格斯托克在酒吧間,菲婁威斯忙着同卡索爾太太談話,什麼也沒有看到——除了威爾遜外,誰也沒有看到。 露易絲說:“我下次再同你去吧,親愛的。哈里法克斯太太剛剛說好把威爾遜送回去,路上從咱們家過一下。有一本書我要借給他。” 斯考比心裏非常感激威爾遜。“這太好了,”他說,“太好了。但是你要在我家待一會兒,喝杯酒,等着我回來。我送你回貝德福德旅館。我不會回來得太晚。”他把一隻手放在威爾遜的肩膀上,暗中禱告着:別叫她對他過分施恩體恤吧;別叫她太不近人情;至少讓她保住這個朋友吧。“我現在不向你道晚安,”他說,“我等着回家再見到你。” “你太好了,先生。” “別稱呼我先生。你又不在警察局工作,威爾遜,這你該慶幸自己的運氣好。”
<h4>五</h4> 斯考比回到家裏比他預料的晚了一些,他在外面耽擱是因爲遇到了尤塞夫。在下山的半路途中他發現尤塞夫的汽車在路邊拋了錨,尤塞夫靜靜地在汽車後座上睡大覺。斯考比汽車的燈光照亮了一張麪糰似的大臉和耷拉到額頭上的一綹白頭髮,剛剛照到他的裹着白色斜紋布緊身褲的大腿根。他的襯衫領口敞開着,幾根黑色的胸毛纏結在釦子上。 “要我幫忙嗎?”斯考比不太高興地問道。尤塞夫睜開了眼睛,他的兄弟,一位牙科醫生給他鑲的一口金牙像手電筒似的倏地閃出了亮光。斯考比想,如果這時候菲婁威斯開車經過這裏,又會流傳開一個多麼有意思的故事啊!副專員同商店老闆尤塞夫深更半夜祕密會面。幫一個敘利亞人的忙,其危險程度只比接受一個敘利亞人幫忙輕一個級別。 “啊,斯考比少校,”尤塞夫說,“患難之交纔是知交。” “我能幫你點兒什麼?” “我們已經在這裏拋錨半個小時了,”尤塞夫說,“過去了好幾輛車。我一直在想,救人急難的撒瑪利亞人[18]什麼時候才能來呀。” “我沒有多餘的汽油可以澆灌你的傷口,尤塞夫。” “哈,斯考比少校,那沒關係,但是假如你肯讓我搭你的車到市裏……” 尤塞夫坐進莫里斯汽車,一條粗壯的大腿緊靠在制動器的控制桿上。 “你的小廝最好坐到後邊來。” “讓他在這兒待着吧,”尤塞夫說,“假如他知道要想回家睡覺的唯一方法是把車修理好,他就會這麼做了。”他把兩隻肥胖的大手搭在膝頭上,接着說,“你有一輛很不錯的汽車,斯考比少校。你爲它少說也花了四百鎊。” “一百五十鎊。”斯考比說。 “我願意出四百鎊。” “我不想賣,尤塞夫。我上哪兒去再弄一輛呢?” “不是現在,也許等你離開這裏的時候。” “我不準備離開這裏。” “噢,我聽說你要辭職了,斯考比少校。” “沒有。” “我們生意人聽到的事很多——但都是沒根沒據的閒話。” “生意怎麼樣?” “噢,不壞。也不太好。” “我聽到的是自從打起仗來你發了幾筆財。當然也是無根無據的閒話。” “怎麼說呢,斯考比少校,你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在沙爾普鎮的那家店搞得不壞,因爲有我在那裏照看着。我在麥考利街的那家也搞得不壞,因爲有我妹妹在那裏。可是德班街和邦德街的兩家店就非常糟。我一直在受人欺騙。我同我所有的老鄉一樣,不會讀也不會寫,處處受人騙。” “聽人閒扯說,你腦子裏有一本賬,你幾家店有什麼存貨,你記得一清二楚。” 尤塞夫呵呵笑起來,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的記性不錯。但是爲了這個我夜裏睡不着覺,斯考比少校。除非拼命灌威士忌,否則德班街、邦德街和麥考利街的事就老在我腦子裏轉。” “現在我把你送到哪條街去?” “噢,現在我回家去睡覺,斯考比校。我的家在沙爾普鎮,假如不麻煩你的話。你願意不願意進來喝一點點兒威士忌?” “對不起。我現在在值勤,尤塞夫。” “你太好了,斯考比少校,讓我搭你的車。你能不能讓我送給斯考比太太一匹絲綢表示我的一點兒謝意?” “這正是我不想見到的,尤塞夫。” “是的,是的,我懂。真讓人爲難啊,這些流言蜚語。就因爲有一些像塔利特這樣的敘利亞人。” “你希望塔利特別在這兒礙你的事,對不對,尤塞夫?” “對,斯考比少校。這樣對我有好處,可是對你同樣也有好處。” “你去年是不是賣給他一些假鑽石?” “噢,斯考比少校,你真的相信我會用這種法子佔別人的便宜嗎?有好幾個敘利亞人爲了這些鑽石喫了大虧,斯考比少校。假如這樣欺騙自己的老鄉,也就太沒有廉恥了。” “他們根本不該買鑽石,這是違法的事。他們中間還有幾個人膽子很大,居然到警察局來告狀。” “他們是些無知的人,一些可憐蟲。” “你可不像他們那麼無知,是不是,尤塞夫?” “假如你問我的話,斯考比少校,我要告訴你,最無知的是塔利特,不然的話,他爲什麼要瞎說什麼我賣給他鑽石呢?” 斯考比的汽車開得很慢。街道不平坦,行人很多。細瘦的黑色軀體像長腿蜘蛛一樣在昏黃的車燈前面穿來穿去。“米荒還要持續多久啊,尤塞夫?” “這件事你知道得同我一樣清楚,斯考比少校。” “我知道那些可憐蟲按照官定價格是買不到大米的。” “我聽說,斯考比少校,他們得不到免費配給的那一份,除非他們在大門口給督察塞一點兒腰包。” 尤塞夫說的是實情。在這塊殖民地裏,每逢有人對一件事提出譴責,總有人提出另一種譴責堵住第一個人的嘴,總能在另外一個地方找到一件性質更惡劣的醜事指點給別人看。市政廳的那些造謠專家在某一方面倒也是有用的——他們不斷地提醒人們,沒有一個人是可以信任的。這倒也不錯,總比自鳴得意好一些。斯考比一邊扭轉汽車方向盤,避開路上的一隻死狗,一邊暗自思索:爲什麼我這麼喜歡這個地方啊?是不是因爲這裏的人性還沒有來得及僞裝起來?這裏還從來沒有人能夠談論起要在人世建立天堂的事情。天堂仍然一成不變地停留在它本應所在的地方,停在死亡的彼岸;而在這一邊,猖獗氾濫的則是別處人們早已巧妙地遮飾起來的不公正、殘忍和卑鄙齷齪。在這個地方,你幾乎可以像上帝那樣愛人類——明知道他們有罪仍然愛他們,你不喜歡做作的姿態、漂亮的衣服和弄虛作假的情趣。他突然對尤塞夫湧起一股感情,他說:“兩件壞事永遠不能互相抵消,變成一件好事。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我的腳踢在你的胖屁股上,尤塞夫。” “也許會的,斯考比少校,或者我們倆也可能交上朋友。我在這世上最希望得到的就是這個。” 他們在尤塞夫的沙爾普鎮住宅前停下來,尤塞夫的管家拿着手電筒跑出來給尤塞夫照路。“斯考比少校,”尤塞夫說,“如果能請你喝一杯威士忌,我該多麼快樂啊。我想我能幫你很多忙。我是很愛國的,斯考比少校。” “是不是因爲你愛國才囤積棉花,等着維希政府打進來?那時候棉花可比英鎊值錢多了。” “希望號明天早晨進港,是不是?” “可能。” “在那麼大的一艘輪船上搜查鑽石真是白白浪費時間,除非你事前準確知道鑽石藏在什麼地方。你知道,當輪船回到安哥拉後,一個海員就會打報告,說你都搜查了什麼地方。你得把貨艙裏的食糖翻遍;你得搜查廚房裏盛豬油的鐵罐,因爲有一個人曾經告訴過德魯斯隊長,可以把一顆鑽石加熱,投進一聽豬油罐裏面。當然了,還有客艙、通氣孔和衣物櫃,一支支牙膏管。你想有一天你會搜尋到一小顆鑽石嗎?” “不會。” “我想也不會。”
<h4>六</h4> 包裝箱堆積成一座座的木頭金字塔,在這些金字塔的每一個角上都點着一盞煤油燈。隔着一片黑魆魆的沉滯的海水,他剛剛能分辨出海軍補給船——一艘久已廢棄不用的客輪——模糊的輪廓。人們都說這艘船停泊在由空威士忌酒瓶堆成的礁石上。斯考比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呼吸着海水的腥鹹氣味。整個商船隊停泊的地方離他還不到半英里遠,但是他現在所能看到的只是補給船狹長的影子和星星點點的幾盞紅色燈火,彷彿一條街升起在半空一樣。除了海浪拍擊着防波堤的汩汩聲外,他聽不到海里有任何聲響。這個地方對他總有一股魔力,他在這裏,在這奇異的大陸的最邊緣上,保有自己的一個立足點。 不知在哪一個黑暗的角落裏,兩隻老鼠吱吱地打起架來。這些水老鼠個頭有兔子那麼大,本地人管它們叫“小豬”,喜歡烤着喫。這個名字把它們同“碼頭耗子”區別開來,後者實際上指的是人,不是真的老鼠。斯考比沿着一條輕便鐵軌向市場的方向走去。在一所貨棧的拐角他碰上了兩名警察。 “有什麼事要報告嗎?” “沒有,長官。” “是從這條道走過來的嗎?” “是的,長官,我們剛剛從那邊過來。” 他知道他們在說謊,沒有白人警官做護衛,他們絕對不敢單獨走到碼頭的另一端,因爲那裏是碼頭耗子的遊樂場。這些碼頭耗子膽子雖然不大,卻非常危險——一些十六七歲的青年,用刮臉刀和玻璃瓶碎片做武器,成羣結隊地在貨棧周圍遊蕩。一發現容易撬開的木箱,這些人就把東西偷得一乾二淨;看見喝醉酒的水手腳步踉蹌地走過來,他們就像一羣蒼蠅似的蜂擁而上。偶爾,他們也會在得罪了他們某一位親友——他們的親戚多得數也數不過來——的警察身上劃幾個口子。碼頭四周的木柵欄阻擋不住他們,他們會從克魯鎮或者捕魚的海灘上泅水繞過來。 “來,”斯考比說,“咱們再過去看一看。” 兩個警察懶洋洋地跟在他後邊,一人在左,一人在右,每個人同他都保持着一段距離。只有水老鼠在碼頭上竄來竄去,還有海水在輕輕拍擊。一個警察沒話找話地說了一句:“真是個安靜的夜晚,長官。”爲了表示自覺的勤奮,他們用手電筒來回照射。電筒的光照亮了一個廢棄的汽車底盤、一輛空卡車、防雨苫布的一角,又照到一個貨棧椅角上擺着的一個瓶子,瓶口是用棕櫚葉塞着的。斯考比說:“那是什麼?”他在這裏當警官,噩夢之一就是燃燒彈。製作燃燒彈一點兒也不難,每天從維希法國領土那邊都有人把牛羣偷運到城裏來——由於這邊食用肉緊張,這種偷運是受到鼓勵的。在疆界的這一邊,爲了對付敵人突然入侵,正召募了一些土著人進行各種破壞活動的訓練。既然這邊可以這樣做,那一邊爲什麼就不能呢? “讓我看看。”他說。兩個警察誰也不動一步,誰也不想碰它。 “多半是草藥泡製的藥水,長官。”一個警察說,語意間流露着些微的譏嘲。 斯考比把瓶子拿起來。一個瓶身凹進去的海格威士忌酒瓶。當他把棕櫚葉抽掉以後,一股狗尿臊和說不上來的腐臭氣味馬上像漏出的煤氣一樣鑽進鼻孔裏來。斯考比突然一陣無名火起,頭上的一根神經怦怦地跳起來。他毫無理由地想起了弗萊塞爾紅漲的面孔和西姆布勒利格咯咯的笑聲。瓶子裏的惡臭使他一陣噁心,他覺得他的手指都因爲接觸到棕櫚葉而中毒了。他把瓶子扔到碼頭外邊,海水飢餓的嘴巴咯的一聲把它吞了下去,但是瓶子裏的氣味卻飄散出來了。因爲沒有一絲風,整個這塊地方瀰漫着酸臭和氨水的味道。兩個警察一句話也不說,斯考比知道他們在用沉默表示責難。他本來不應該動這個瓶子的,瓶子擺在那裏只有一個目的,它是針對着某一個人的,但是一旦悶在裏面的氣味放了出來,就給人一種感覺,彷彿是原來的惡念已經獲准隨空氣到處盲目遊蕩,就連無辜者也都有可能遭殃。 “晚安。”斯考比說着很快地轉過身去。他走了還沒有二十碼遠就聽到兩個警察的皮靴一陣急響,飛快地離開了這個危險區域。 斯考比穿過皮特街把車開到警察局。在警察局左邊的妓院門前,姑娘們正並排坐在人行道上乘涼。警察局裏,在遮光窗簾後面,猴子籠的氣味在夜晚變得更加刺鼻了。值勤的巡佐把擺在審訊室辦公桌上的兩條腿拿下來,站起身給斯考比敬了個禮。 “有什麼事要報告嗎?” “五個人酗酒生事,我把他們關在大囚禁室裏了,長官。” “還有別的事嗎?” “兩個法籍人沒有護照,長官。” “黑人?” “是的,長官。” “在什麼地方抓到的?” “在皮特街,長官。” “我明天早晨審問他們吧。汽艇怎麼樣了?能開嗎?我需要乘它到希望號上去。” “汽艇壞了,長官。弗萊塞爾先生想修理它,長官,可是總也修不好。” “弗萊塞爾先生什麼時候來上班的?” “七點,長官。” “告訴他我不需要他去希望號了,我自己去。如果汽艇還修不好,我就同外勤警察一起去。” “好的,長官。” 斯考比重新爬進自己的汽車,懶洋洋地按着起動裝置。他一邊做這些動作一邊想,這種小小的報復行爲他還是有權力做的。報復對於一個人的性格有好處,報復以後就可以寬恕了。他開始吹起口哨來,穿過克魯鎮向回家的路上駛去。他這時的心情幾乎可以說是快樂的——只需要再有兩件事確實如他所想的就成了:一件是在他離開俱樂部以後那裏沒有再發生什麼事,另一件就是在他往家裏走的這一刻,夜晚十點五十五分,露易絲心情舒暢,沒有什麼不滿意的事。至於下一個小時會發生什麼,在下一個小時到來的時候,他自有辦法應付。
<h4>七</h4> 進門以前,他先繞到房子面海的一邊看了看,是否有燈光透出來。他聽到房子裏露易絲的喃喃低語聲,可能她正在讀一首詩。斯考比想:啊,上帝,弗萊塞爾那個小傻瓜有什麼權利爲這個看不起她呢?接着,當他想到弗萊塞爾明天早上會大失所望——不能上葡萄牙船,不能給他心愛的女友買禮品,要在悶熱的辦公室單調、無聊地過一整天——他的怒氣就像個衣衫檻褸的乞討者似的遊蕩到別的地方去了。他不想用手電筒,就在後門上摸索門把手,一根木刺把他右手劃破了。 他走進燈光明亮的屋子裏,看到自己的手正滴着血。“噢,親愛的,”露易絲說,“你怎麼了?”說着她把臉捂起來,她是見不得流血的。“我能幫忙嗎,先生?”威爾遜問。他想站起來,可是他正坐在露易絲腳前的一張矮椅裏,膝頭上壓着一大摞書。 “沒什麼,”斯考比說,“只是擦破了點兒皮,我自己會上藥的。你們只要告訴阿里一聲,叫他拿一瓶乾淨的水來就成了。”他剛走上一半樓梯,就聽見樓下的嗡嗡談話聲又重新開始了。他聽見露易絲在說:“一首描寫電纜鐵塔的可愛的詩。”斯考比走進浴室,把一隻小老鼠驚動起來;小老鼠原來趴在涼爽的浴盆盆沿上,就像伏在墓石上的一隻小貓。 斯考比坐在浴盆邊上,讓手上的血滴到在刨花堆裏放着的一隻水桶裏。正像在辦公室裏一樣,他在這裏也有一種家的感覺。露易絲儘管很會想辦法,還是沒能改變這間屋子的面貌。浴盆的瓷釉已經劃了很多道道兒,水龍頭只有一個,而且每到旱季結束的時候就淌不出水來;馬桶座下面的馬口鐵水桶每天只倒一次;洗臉檯同樣也只有一個不出水的龍頭;光禿的地板;死氣沉沉的綠色的遮光窗簾。露易絲唯一能使這間屋子改觀的是在浴盆旁邊放了一塊軟木墊子,又在屋子裏擺上了一個亮閃閃的白漆藥品櫃。 屋子的其餘部分都是斯考比的,好像是他年輕時留下的一件紀念品,從一所房子搬到另一所房子裏。多少年以前,他還沒結婚的時候住的第一所住房的浴室就是這個樣子。這是一間他總是獨自一人待在裏面的屋子。 阿里走進來,粉紅的腳底在地板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他從過濾池裏打來一瓶水。“後門把我的手割破了。”斯考比告訴他說。他把手伸出去,放在臉盆上面。阿里一邊往他的傷口上澆水,一邊發出嘖嘖的聲音表示憐惜。阿里的手像女孩子的一樣輕巧。當斯考比不耐煩地說“夠了”的時候,他毫不理會。“太髒了。”他說。 “現在上碘酒吧。”在這個國家裏,哪怕身上破了塊皮,只要一個小時不管它,也會腐爛發綠。“再上一些,”他說,“把整個傷口都倒上。”他因爲碘酒刺痛而抖動了一下。樓下面,從嘁嘁喳喳的話語聲中突然迸出“美麗”一詞,隨即又落回到連綿的語流裏。“現在貼橡皮膏吧。” “不,”阿里說,“不,包紮起來更好。” “好,那就包紮吧。”好幾年以前他就教會了阿里包紮,現在他包紮傷口像醫生一樣內行。 “晚安,阿里,去睡覺吧。我不需要你了。” “太太還要喝酒。” “不用你了。我會照管的。你去睡覺吧。”屋子裏剩下斯考比一個人時,他又一次坐在浴盆邊上。劃破了手使他略微感到一些不快,但是不管怎麼說,他本來也不願意到樓下那兩個人那裏去;有他在場,威爾遜肯定會覺得不自然。如果有一個局外人摻和在裏面,一個男人是不可能傾聽一個女人讀詩的。“我寧願變一隻小貓,喵喵叫……”但這不是他的真實態度。他並不是看不起這類事,只不過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這種毫不掩飾的情感交融的關係。此外,他在這裏覺得很快活,坐在剛纔小老鼠坐的地方,在他自己的世界裏,他開始思索起希望號輪船和明天要做的工作來。 “親愛的,”露易絲向樓上喊,“你弄好了嗎?能用車子把威爾遜先生送回去嗎?” “我可以走路回去,斯考比太太。” “胡說。” “真的,我可以走路。” “來了,”斯考比喊,“當然我要用車子送你回去。”當他同他們兩人在一起時,露易絲溫柔地握住他的裹着紗布的手。“噢,可憐的小手,”她說,“疼嗎?”乾淨的白紗布她並不害怕,這也就像醫院裏一個全身蓋着潔白的被單的病人一樣,你可以帶着葡萄來探視他,卻根本不知道遮蓋起來的被手術刀切割得皮開肉綻的傷口。露易絲把嘴脣貼在繃帶上,在那上面留下了一抹橘紅色的口紅。 “我送你去,一點兒不費事。”斯考比說。 “真的,先生,我可以走着回去。” “你當然不能走回去。來吧,上車吧。” 儀表盤的燈光把威爾遜那怪模怪樣的衣服照亮了一塊。他把頭探出車外,喊着說:“晚安,斯考比太太。今天晚上過得太好了,我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他的話音顫動着,流露出一片真情,使人聽起來像是在說外國話——英國人在英國說的話。在這裏,只要住上幾個月語調就變了,變得高亢、不真實,或者變得平板、謹慎。聽得出來,威爾遜離開故鄉只是不久以前的事。 “你過兩天一定還要到我家來。”斯考比說。在汽車沿着勃恩賽德街向貝德福德旅館駛去的路上,他的腦子裏一直浮現着露易絲的幸福的面孔。
<h4>八</h4> 凌晨兩點鐘手上的傷口把斯考比疼醒了,他像鐘錶發條似的蜷縮成一團,躺在牀的外邊,盡力使身體不碰到露易絲。只要身體的哪一部分稍一接觸——哪怕一個人的手指挨着另一個人的手指,立刻就要出汗。即使這樣保持着距離,他也能感到熱氣在兩人的中間震顫着。月光罩在梳妝檯上,給人一絲清涼之感;那些瓶瓶罐罐的化妝品,以及鑲在框子裏的照片的一角,都被月光照亮了。他馬上開始傾聽起露易絲的呼吸來。 露易絲的呼吸斷斷續續,很不均勻。她沒有睡着。斯考比抬起一隻手,摸到她的潮溼、發熱的頭髮。她僵直地躺在那裏,彷彿在守護着一個祕密。斯考比感到一陣厭膩,他知道他會發現什麼,他的手指摸索下去,直到碰到了她的眼皮。她正在掉眼淚。他感到無比的疲倦,他強打起精神,開始撫慰的工作。“親愛的,”他說,“我愛你。”他總是這樣開始的。安慰的話語,就像夫妻間的性行爲一樣,總是形成一套例行常規。 “我知道,”她說,“我知道。”她也總是這麼回答。他暗自責備自己沒有情義,因爲他的腦子裏忽然閃現的念頭是:這是半夜兩點鐘,這件事可能要糾纏好幾個小時,而他在六點鐘就要開始一天的工作了。他把她的頭髮從她的額頭上撩開,說:“雨季快要到來了。到那時候你就會覺得舒服一些了。” “我沒有什麼。”她說着開始抽泣起來。 “怎麼回事,親愛的?告訴我。”他嚥了口唾沫,“告訴蒂奇。”他討厭她給他起的這個名字,但是他這樣做總能發生效力。她說:“噢,蒂奇,蒂奇。我不能這樣下去了。” “我還以爲你今天晚上挺幸福的呢。” “我剛纔是的——但是,想想吧,只因爲一個非洲聯合公司的小職員對我不錯就覺得幸福?蒂奇,他們爲什麼不喜歡我呢?” “你不要這麼傻了,親愛的。都是天氣太熱的緣故,總是叫你胡思亂想。他們誰都喜歡你。” “只有威爾遜一個人。”她失望地、羞愧地重複道,又開始抽抽噎噎起來。 “威爾遜人還不錯。” “他們不願意讓他加入俱樂部。他跟着牙科醫生愣闖進去了。他們會嘲笑他和我的。噢,蒂奇,蒂奇,請你讓我走吧,讓我重新開始吧。” “當然了,親愛的,”他說,“當然了。”斯考比凝視着帳子外面,凝視着窗戶外面,目光一直落到平坦、寧靜、敵艦出沒的海面上,“上哪兒呢?” “我可以到南非去,在那裏等着你休假。蒂奇,你很快就會退休的。我會給你準備好一個家,蒂奇。” 他把身子挪開了她一點兒,但是怕她發現,又很快地把她的一隻汗涔涔的手拿起來,在手掌上吻了一下。“要花很多錢的,親愛的。”退休的想法使他的神經緊張得抽搐起來:他一直在祈禱,祈求死亡先落到自己頭上。他的人壽保險也是按照這樣一個願望安排的,在他病故以後才能領到保險金。他想到一個家,一個永久的家:有藝術風趣的漂亮的窗簾、擺滿了露易絲藏書的書櫥、一間漂亮的鑲着瓷磚的浴室。根本不需要有辦公室——一個爲兩人居住的家,一直到死,在永恆來臨以前不再有什麼變化。 “蒂奇,我在這個地方再也忍受不了了。” “我要好好地盤算一下,親愛的。” “艾塞爾·梅布瑞一家在南非,柯林斯一家人也在。我們在南非是有朋友的。” “價錢很高啊。” “你可以中斷幾份你那些愚蠢的人壽保險,蒂奇。而且,蒂奇,我不在這裏,你也可以省一點兒錢。你可以在食堂喫飯,不用僱廚子。” “廚子費不了多少錢。” “積少成多呀,蒂奇。” “我會想你的。”他說。 “不會,蒂奇,你不會想我。”她說。她偶然間表現出的這種深刻的傷心的理解,叫他喫了一驚。“不管怎麼說,”她說,“咱們攢錢又是爲了誰呢?” 他溫柔地說:“我會盡力想出個辦法來的。你知道,只要可能,什麼事我也願意爲你做——不管什麼事。” “你這不是半夜兩點鐘說出來哄我的話吧,蒂奇?你會做一些事嗎?” “我會的,親愛的。我會想出個辦法來的。”他很奇怪,她這麼快就睡着了。她好像一個把擔子撂掉的累垮了的搬運夫。他還沒把一句話說完她就睡着了,像個孩子似的握着他的一根手指,呼吸也像孩子那樣自然。現在挑子擺在他身邊了,他準備把它擔到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