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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一</h4> “我給你帶來了一些郵票。”斯考比說,“我收集了一個星期——看見誰就向誰要。連卡特太太也捐獻了一張,一張非常漂亮的鸚鵡郵票——你看看——是南美洲哪個國家的。這裏還有一套利比里亞改值美國佔領期間的郵票。這是我從海軍觀測員那裏弄來的。” 他們倆的心境都非常恬適——兩人都覺得只要有這種心境就非常安全了。 “你爲什麼要收藏郵票?”他問,“過了十六歲,很少有人再幹這種事了。” “我也不知道,”海倫·羅爾特說,“我不是認真地在收集,我只不過隨身帶着。可能是一個習慣。”她把集郵簿打開,又接着說,“不,不只是個習慣,我真的喜歡它們。你看見這張喬治五世頭像的半便士郵票了嗎?這是我攢的第一張。那時我才八歲。我用熱氣把它從信封上起下來,夾在一個練習本里。我父親就是爲了這個才送我一個集郵簿的。我母親已經死了,所以父親給了我一個集郵簿。” 她想把事情解釋得更精細一些:“郵票就同照片一樣,走到什麼地方都可以隨身攜帶。有的人收集瓷器——瓷器不能老帶着,書也是這樣。但是你用不着把集郵簿整頁撕掉,像撕掉一頁照片簿那樣。” “你從來沒有同我談過你的丈夫呢。”斯考比說。 “沒有談過。” “把整頁撕掉並不太好,因爲這會看到撕毀的痕跡。你說對不對?” “對的。” “如果把心裏的事談出來,”斯考比說,“你就不會那麼痛苦了。” “問題不在這兒,”她說,“問題在於,我對這件事太淡然了。”她的話使他喫了一驚;他沒有想到,她已經這麼成熟,在生活閱歷上已經學到了這麼深的課程了——螺絲已經擰到這一扣上。她說:“他已經死了——多久了?還不到八個星期吧,可是對我來說,他這個人已經完完全全地不再存在了。啊,我是個多麼沒有心肝的女人啊!” 斯考比說:“你不需要有這種想法。我想,誰都是一樣。當我們對一個人說‘你死了我就活不下去’的時候,我們真正的意思是:‘看到你這樣痛苦、不幸,或者愁困,我簡直活不成了。’只不過是這樣的意思。人一死,我們的責任也就完了。我們對這件事再也無能爲力,我們的心也就安寧下來了。” “我過去不知道自己會這樣剛強,”海倫說,“簡直有些冷酷了。” “我有過一個孩子,”斯考比說,“後來死了。死的時候我在這裏,不在英國。我的妻子從貝克斯希爾[63]給我拍來兩封電報,下午五點鐘拍來一封,六點鐘又拍來一封,但是電報局把次序弄顛倒了。你知道,我的妻子不想讓我一下子知道這個可怕的消息。我在喫過早飯後接到一封電報。那是早上八點鐘,一天中最平靜的時刻,誰也不會在這時候聽到任何消息。”這件事斯考比過去沒有同任何人談過,連露易絲也不知道,可是現在他卻把兩封電報稿一字不差地仔細講出來。“那封電報稿說:凱瑟琳午後病故死前未受痛苦上帝保佑你。第二封電報是午飯後接到的,內容是:凱瑟琳病危醫生尚抱希望新愛的。這是五點鐘拍出的那封。‘新愛的’我想應該是‘親愛的’[64],電碼譯錯了。你看,她不想一下子叫我知道噩耗,電報上說‘醫生尚抱希望’,可是再沒有別的說法比這個更讓人絕望的了。” “這對你太可怕了。”海倫說。 “不,最可怕的是,在我接到第二封電報以後,我的頭腦完全混亂了。我想,他們把事情弄錯了。孩子一定還活着。在我搞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以前,有那麼一剎那,我感到有些——失望。這纔是最可怕的事。我當時想:‘現在憂慮和痛苦要開始了。’但是當我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以後,一切就都沒有問題了,孩子已經死了,我可以把她忘掉了。” “你已經把她忘了嗎?” “我很少想起她來。你知道,我躲開了那個場面,沒有看到她臨死的情況。我的妻子看着她死掉的。” 他們這麼容易、這麼快地成爲朋友,他感到很奇怪。他們跨過了兩個人的死亡,毫無保留地走到一起。她說:“如果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大家都會照顧你的。” “我認爲他們都有些怕我。”她說。 他笑了。 “他們是有些怕我。空軍上尉巴格斯特今天下午帶我到海濱去,但是他也害怕了,因爲我一點兒也不高興,也因爲我死了丈夫。海濱上,每個人都裝出一副因爲什麼事而非常快樂的樣子,我坐在那兒,也擺出一副笑臉,可是一點兒用也沒有。你記得你第一次參加社交集會的情形吧。一走上樓梯,你聽到到處笑語喧譁,可是你不知道該怎樣同別人談話。這就是我那時的感覺,所以我就穿着卡特太太的游泳衣坐在那裏,擺着一副笑臉。巴格斯特摸我的大腿。我想回家。” “你很快就會回去的。” “我不是說的那個家,我是說這兒的家。我在這個家裏可以把門一關,有人敲門我也不開。我暫時還不想離開這裏。” “可是你在這裏一定很不快活。” “我非常害怕海。”她說。 “你常常夢見海嗎?” “不,我有時夢到約翰——這比夢見海更糟,因爲我總是在一些噩夢裏夢到他,我現在還總是做這樣的噩夢。我是說以前在夢裏我同他總是吵架,現在在夢裏我們仍然不斷地吵架。” “你們吵過架嗎?” “沒有,他對我挺好。我們結婚才一個月,你知道。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對一個人好並不難,是不是?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我對自己的新環境還沒弄清楚。”斯考比覺得她從來也沒有弄清楚她的環境,至少在她離開她的無擋板籃球隊以後就一直沒有弄清楚過。那是一年之前的事嗎?有的時候他看見她正在漂着浮油似的水天相連的大海里仰臥在救生艇上,小艇裏還有一個面臨死亡的孩子、一個精神錯亂的水手、瑪爾珂特太太和那個念念不忘要對船主負責的輪機長;另一些時候他又看到她躺在擔架裏從自己面前抬過去,手裏緊緊攥着她的集郵簿。現在他看到的又是另一幅景象:她穿着借來的不合身的浴衣,在一片笑語喧譁和潑濺的水聲中手足無措,只能對着撫摸她大腿的巴格斯特憨笑……他心頭一陣黯然,感到自己對她的責任正像晚潮一樣把自己託舉到岸上。 “給你父親寫信了嗎?” “啊,當然寫了。他給我打電報說,他正託人給我搞船票。我不知道他在伯裏怎麼能使得上勁兒,可憐的爸爸,他什麼人也不認識。他在電報上自然也提到了約翰了。”她從椅子上拿開一隻靠墊,取出電報紙來,“你念念。他對我真好,可是他一點兒也不瞭解我。” 斯考比讀道:非常爲你悲痛,親愛的孩子,勿忘他已入福境。愛你的父親。電報上蓋着拍發時間的戳記,上面有伯裏的地名。這使斯考比想到父女兩人,天涯海角,相隔萬里。他說:“你說他一點兒也不瞭解你,是什麼意思?” “你知道,他相信上帝和天國這一類的事。” “你不相信嗎?” “我離開學校以後就都不相信了。約翰常常拿這些事跟他開玩笑,開無關緊要的小玩笑,你知道。爸爸並不在乎,但是他從來不知道我的想法同約翰一樣。如果你是一個牧師的女兒,有很多事你都要裝樣子。如果他知道我和約翰在結婚以前兩個星期就——就在一起了,他一定要氣死了。” 斯考比又一次想到,他面前的這個人對人情世故如何渾噩無知,難怪巴格斯特對她有些害怕。巴格斯特不是一個肯承擔責任的人,他想,如果有了什麼事,誰能叫這個對人情世故一無所知的傻孩子承擔責任呢?斯考比翻着自己給她收集來的一沓郵票,說:“我倒想知道,你回國以後準備做什麼。” “我想,”她說,“他們可能讓我到軍隊裏去服務。” 斯考比想:如果我的女兒還活着,她也到了應徵的年齡,也要被扔進一所可怕的寄宿處去適應新環境了。經歷了大西洋的這段遭遇後,還要回英國本土去當國防後備隊員,或者婦女輔助陸軍隊員,聽大胸脯的女軍曹訓話,在廚房裏削土豆皮,看着金黃頭髮、薄嘴脣的女軍官搞同性戀。下班以後,有小夥子在營地外邊草地上金雀花叢裏等着要同你幽會……同這一切比起來,即使大西洋這裏也能給你一個家的感覺。他說:“你學沒學過速記,學過其他任何一種語言嗎?”只有聰明的人、機敏的人以及有影響勢力的人才逃脫得了這場戰爭。 “沒有,”她說,“我什麼都不好。” 不可能想象:她從大海里被拯救出來以後,又像是一條不值得捕捉的小魚似的重新給扔到海水裏去。 他說:“你會打字嗎?” “我用一個手指頭打得蠻快。” “我想你可以在這裏找到個工作。我們很缺少祕書。你知道,這裏官員的家屬都在市政廳工作。雖然這樣,我們的人手還是不夠。只不過這裏的氣候對婦女的健康不好。” “我願意留在這兒。來,讓我們爲我的工作乾一杯吧。”她開始招呼她的僕人。 “你學會了,”斯考比說,“一個星期以前你還很怕他……”海倫·羅爾特的傭人端着一個托盤走進來,托盤上擺着酒杯、酸橙、水和一瓶沒有打開的杜松子酒。 “這不是我同他談過話的那個人。”斯考比說。 “不是,那個人走了。你同他談話態度太兇了。” “所以又換了一個。” “對了。” “你叫什麼名字,孩子?” “萬德,老爺。” “我從前見過你,是不是?” “沒有,老爺。” “我是誰?” “你是很大的警察,老爺。” “別把這個人再嚇跑了。”海倫說。 “你從前在誰那裏?” “我在叢林地那邊區專員佩倍爾頓家裏,老爺。我是他的小傭人。” “我是不是在那兒見過你?”斯考比說,“我想我見到過你。你好好地伺候這位太太。她走了以後,我給你找個好差事。別忘了。” “是的,老爺。” “你還沒有看這些郵票呢。”斯考比說。 “沒有,我大概還沒有看呢。”一滴杜松子酒落在一張郵票上,留下一個斑痕。斯考比望着她把這枚郵票撿了出去,他的目光落到她的後頸上——她的直撅撅的頭髮像小老鼠尾巴似的緊貼在上面,好像大西洋已經把她的體力永遠吸乾了。他望着她的一張凹陷的臉,他覺得,很多年以來,在同別的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安詳寧靜,這種心情他只是在露易絲年輕的時候曾經有過。但是這一次情況並不一樣,他對自己說,同海倫在一起沒有任何危險。他比她大了三十多歲,熱帶的氣候早已使他失去了慾念。他懷着悲哀、愛憐和無限的同情望着她,因爲他知道,將來他絕對不可能帶着她到各處走動,把這個她毫不瞭解的世界指點給她看。當她轉過頭來的時候,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樣子看上去有些醜陋——孩子在發育過程中常常有一段時候就是這樣醜陋。她的這種醜相好像是銬在他的雙腕上的手銬。 他說:“這張郵票糟蹋了,我再給你弄一張來。” “啊,不用,”她說,“這沒關係,我還是把它收在集郵簿裏。我不是一個真正的收藏家。” 對於美麗、嫺雅、聰明的人,斯考比認爲自己並不承擔任何義務。這些人自己可以闖出一條生活道路來。只有這種沒有人爲之傾心的臉,這種誰也不肯偷眼斜睨的臉,這種不久就要習慣於呵斥和冷漠的臉,才需要他的真誠扶助。“憐憫”和“愛情”兩個詞人們一向用得不夠嚴謹,很少有人對這種可怕的、混淆不清的感情能夠體驗得那麼清楚。 她說:“不論什麼時候,我一看到這塊斑跡,就會想到這間屋子……” “那麼,這張郵票就成了照片了。” “你可以把一張郵票抽出來,”她用孩子似的清晰、真切的聲音說,“一點兒也看不出來這裏短了一張。”突然,她把身體轉向他說:“跟你談話我覺得非常舒服,我愛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我不怕得罪你。你不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我覺得很安全。” “我們兩個人都很安全。”他們被包圍在一片雨聲中,雨點以一定的節奏一刻不停地敲打着鐵皮屋頂。她忽然熱情地說:“我的上帝,你多麼好啊!” “我不好。” 她說:“我有一種感覺,你永遠也不會做出對不起我的事。”她的話像是對他發出的一道命令,不論執行多麼困難,他也要服從。她的手裏塞滿了他帶來的這些莫名其妙的小紙片。她說:“我要永遠保存着這些郵票。我永遠也不用把它們抽出來。” 有人在門上敲了敲,一個興高采烈的聲音說:“弗賴第·巴格斯特來了。不是別人,是我,弗賴第·巴格斯特。” “別做聲,”她低聲說,“別做聲。”她挽住他的胳膊,望着門,好像喘不過氣來似的微微張着嘴。他覺得她像是一隻逃回自己洞穴中的被追捕的動物。 “讓弗賴第進來吧,”那聲音央求着,“大方點兒,海倫。是弗賴第·巴格斯特呀!”這人顯然有些醉了。 她的身子緊緊靠着他,一隻手攏着他的腰。當巴格斯特的腳步聲走遠了以後,她抬起嘴巴來,他們的嘴吻在一起。他們本來以爲的“安全”,原來是化了裝的敵人,它總是藉着友誼、信任和憐憫的名義施展自己的伎倆。
<h4>二</h4> 雨一刻不停地傾瀉着,把他房子下面的一小塊填築的沼澤地又變成一片汪洋。臥室的窗戶被風颳得來回搖擺;夜間某個時候刮過一陣狂風,窗鉤被風颳斷了。雨吹進屋子來,梳妝檯被澆得溼淋淋的,地板上積了一攤雨水。他的鬧鐘的指針指到四點二十五分上。他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一所離棄多年的老屋,如果他發現鏡子上蛛網密結、蚊帳爛成穗絡、地板上積滿鼠糞,他也不會感到驚奇的。 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雨水順着他的褲腳滴滴答答地流下來,在他的防蚊靴四周又積了一攤水。他往家走的時候,把雨傘落下了;當時他處在一種奇特的狂喜的心情裏,彷彿是,他再度尋獲到自己失去的一件東西,一件屬於他青年時代的東西。在潮溼、喧囂的黑暗中,他甚至提高嗓門唱起弗萊賽爾經常哼唱的那首歌裏的一句歌詞來,雖然他唱得並不入調。但是,就在他從尼森式活動房屋到自己住房的這段路上,他又在某處把自己的歡樂失落了。 他是在清晨四點鐘醒來的。她的頭倚在他的腰部,他可以感到她的頭髮擦着他的胸脯。他把手伸出蚊帳,摸到了電燈開關。她的身體蜷縮着躺在那裏,那姿勢使他想到一個在逃跑中途遭受槍殺的人。他覺得在一剎那間,在他的溫柔和喜悅還未覺醒前,自己看到的是一具死於戰火的屍體。當燈光把她晃醒以後,她說的第一句話是:“讓巴格斯特見鬼去吧!” “你做夢了嗎?” 她說:“我夢見我在一片沼澤裏迷了路,巴格斯特找到了我。” 他說:“我得走了。要是再睡下去,醒來的時候天就亮了。”他開始周密地盤算起他們兩人的這件事來。好像一個罪犯,他開始通盤考慮這件不能爲外人發生的罪行。他計劃着下一步應該採取的步驟。在他的一生中,這是他第一次爲了欺騙而嚴密思考、反覆推論。如果這樣這樣……就會如何如何。他說:“你的傭人什麼時候來?” “大概六點左右。我不太清楚。他七點鐘喊我起牀。” “阿里六點差一刻給我燒水。我最好走吧。”他到處仔細察看了一番,是否自己在這裏過夜留下什麼痕跡。他把一塊席子弄平,猶豫了一會兒,要不要把菸灰缸倒掉。但是最後,他還是忘了那把靠牆放着的雨傘。他也覺得,這是罪犯經常犯的那種典型的錯誤。當雨點淋到身上,使他想起雨傘的時候,他發現已經太晚了。他需要大聲敲她的房門,而且有一間宿舍已經亮起了燈光。當他拿着一隻防雨靴,站在自己房間裏的時候,他疲倦地、淒涼地想,以後我一定要做得好一些。 以後——令人悲哀的就在這個“以後”。是說蝴蝶在尋愛的過程中死掉嗎?人可不是這樣,人是要承擔後果的。責任同負疚,都要他承擔——他不是巴格斯特,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事。他發過誓,要使露易絲幸福,而今他卻又承擔下另外一個與他的誓言矛盾的責任。他想到他有一天不得不說那些謊言,就感到非常疲倦;他現在已經感到了那些還沒有淌血的受害者身上的傷痛。他倚着枕頭仰面躺着,睡意全無,怔怔地望着窗外灰暗的黎明。在這一片迷茫的水霧上面,他感到流動着另一件冤屈,漂浮着另外一個受害者,不是露易絲,也不是海倫。遠處市鎮裏,公雞過早地喔喔啼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