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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到过非洲,但船上竟然有四位乘客还没打黄热病预防针。从巴基斯坦传出的天花,这阵子正在英国蔓延。我们担心,轮船抵达卡拉奇港口,会遭受巴基斯坦当局刁难。进港后,一群巴基斯坦官员爬上船来,接受船长招待,几杯酒下肚,检疫的程序也就免了。然而在孟买港口,印度官员却滴酒不沾,连船长敬奉的一杯可口可乐也没喝完。他们感到很抱歉,但那四位没打预防针的乘客必须被送到圣克鲁斯的隔离医院,否则,这艘船就得停留在外港。这四个乘客中,有两位是船长的父亲和母亲。这一来,我们只好待在外港了。

这是一段非常缓慢的航程。我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所思,虽然复杂,却十分肤浅。但它毕竟是东方之旅的一段必要的序曲。见识过开罗的市场,卡拉奇的街市风光就不会让人感到格外惊讶。在这两个城市,人们都管小费叫“爸客施舍”。气候的转变非常急遽,从地中海的冬天骤然转换成红海的溽暑,其他改变则缓慢得多。从雅典到孟买,一路上你会察觉到,对人的定义正在逐渐转变,你会发现一种对你来说崭新而陌生的权威和服从关系。欧洲人的身材容貌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非洲人的体型和五官,然后,经由闪米特民族聚居的阿拉伯半岛,融入雅利安人种控制的那一部分亚洲地区。一路上你看到的人,仿佛缩小了,变形了。他们一路跟着你,伸出手来苦苦哀求你赏几个钱。我的反应只能用“歇斯底里”来形容。生平第一次,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高尚的、具有完整人格的人,不容人侵犯,因此,在恐惧心理驱使下,我对那些人的态度颇为凶暴残忍。至于我究竟用怎样的眼光看待东方世界,这一点都不重要。这会儿,我还没有时间进行这样的反省。

唉,肤浅的印象,过度的反应。这一段旅程中,倒有一件事永远铭刻在我心间。轮船停泊在孟买外港那天,我就想起这件事。那时,我伫立在甲板上,眺望着泰姬陵大陆酒店背后的落日,心里想,如果孟买只是这段航程中我们经过的许多港口中的一个,高兴时上岸走走,探险一番,不高兴时就待在船上,不去理睬它,那该多好啊。

那件事发生在埃及的亚历山大港。在这座城市,马车四处横行,只管骚扰游客。马儿骨瘦如柴,车身破破烂烂,就像马车夫身上的那件衣裳。马车夫向你打个招呼,然后把车子驶到你身边,一路跟随你,亦步亦趋,如影随形,直到另一名游客出现在眼前,他才转移目标放过你。每次摆脱这帮家伙的纠缠,逃回船上,我就会大大松一口气。站在甲板上观看马车夫骚扰别的游客,感觉上就像观赏一部无声电影:不幸的人一出现,马车夫就驱赶马车飞窜到他身边,纠缠上他,比手画脚,一路跟随着他,配合他的步伐,最初健步如飞,然后夸张地放慢速度,最后不疾不徐,亦步亦趋。

一天早晨,空旷冷清的偌大码头,忽然热闹起来,感觉上,就像一部无声电影变成一首寂静的史诗。一长排又一长排的双色出租车络绎不绝地开过来,停泊在码头大楼外;一组组黑色马车散布在码头四周,好像只等导演一声令下,就大举出动。右边码头大门,更多的出租车和马车如潮水般不断涌进。马儿踢踏踢踏奔跑不停。马车夫扬起右手,飞扬着马鞭。但这股兴高采烈劲儿只能维持短短的一下子。很快,每一辆马车都各就各位,安静下来。大伙儿期盼的访客终于出现在眼前:一艘巨大的白色远洋邮轮,船上乘载的可能是多金的观光客,但也可能是身上只带了十英镑、准备迁居到澳洲的移民。邮轮缓缓地、悄悄地驶进亚历山大港。更多出租车闯进码头大门。更多马车发狂似的奔驰在码头上,到头来却落得一场空,车夫闲着没事,只好喂马儿吃草。

邮轮一大清早靠岸。直到中午,第一批乘客才走出码头大楼,进入那闹哄哄、乱成一团的码头广场。仿佛听到导演一声令下,马车夫们从柏油地面上卷起草料,塞进驾驶座底下的箱子,然后蜂拥上前,把从船上下来的每一个乘客团团围住。这些乘客看起来活像一只只大肥羊:粉扑扑,怯生生,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他们手里提着篮子,拎着照相机,头上戴着草帽,身上穿着光鲜亮丽的棉布衬衫,以抵御埃及冬天的寒气(一阵凛冽的朔风正从海上吹来)。但我们的同情心早已经转移:我们现在站在亚历山大港马车夫这一边。他们乘兴而来,意气风发,却被困在码头上,苦苦等候一整个早晨,所以,这会儿我们都想看到他们一拥而上,劫持这帮观光客,把他们押上马车,穿过码头大门扬长而去。

结果却让我们大失所望。就在邮轮乘客被马车和出租车团团包围,准备弃械投降束手就擒的当儿,两辆簇新的、亮闪闪的游览车驶进了码头大门。从船上俯瞰,这两部车子看起来活像两个精工打造、价格高昂的玩具。一前一后,两辆游览车穿梭在成群的马车和出租车中,缓缓地兜了一圈,转了一个大弯。转眼间,码头上聚集的那群身穿五颜六色棉布衬衫的观光客全都消失无踪,地面上空荡荡的,只剩下冷清清的柏油。马车夫眼睁睁看着肥羊跑掉,不甘心,纷纷追上前,但没追上几步就垂头丧气跑回来,守候在原来的位置上。马儿张嘴衔起柏油地面上四处散落的草料,自顾自吃起来。

一整个下午,成排的出租车和马车依旧逗留在码头上,守候那些没坐上游览车的邮轮乘客。这类乘客并不多。他们三三两两走出码头大楼,举手招呼出租车。尽管不受欢迎,马车夫们的热诚和斗志依旧十分高昂。一有乘客露面,他们就跳上驾驶座,挥动马鞭,催促马儿快跑。这群身上披着破旧大衣、脖子上环绕着围巾、懒洋洋无所事事的马车夫,刹那间仿佛变了一个人,浑身充满活力和意志。有时,马车夫们缠上了落单的邮轮乘客,他们为了抢生意,一言不合就争吵起来,把乘客吓得直往后退缩;有时,一辆马车跟随一个乘客,亦步亦趋来到码头大门口,就在那儿,我们望见这位远远看起来身形十分渺小的乘客停下脚步,认命似的叹一口气,乖乖爬上马车。但这种情况并不常见。

天色渐渐暗下来。马车不再奔驰追缠客人。它们缓缓地兜着圈子,在码头上闲荡。北风越来越凛冽,码头陷入黑暗中。华灯初上,但那成排马车依旧在码头上逡巡。直到邮轮灯光大亮,连烟囱都被照耀得宛如火树银花一般,马车夫们才死了心,一个接一个悄悄溜走,把零零碎碎的草料和一堆堆马粪遗留在码头上。

那天夜里,我独自走到甲板上。不远处,街灯下孤零零停放着一辆马车。从晌午到现在,它就一直待在那儿。早些时候,码头大楼周遭闹得不可开交,马车夫们争相抢夺客人,它却静悄悄退隐到一旁。一整天,它没载上一个客人,这会儿深更半夜,当然更不会有客人出来叫车了。车上点着一盏灯,昏昏黄黄。马儿把嘴巴伸到马路中央一小堆干草上,自顾自地吃草。寒风中,车夫身上裹着大衣,手里抓着一大块抹布,不停擦拭着晶亮冷清的车篷。擦完,他拿出一根掸子,拂拭车身上沾着的灰尘,然后又拿起抹布,在马儿身上擦拭一番。不到一分钟,他又钻出马车,重新擦拭起来。一整晚,他就这样钻进钻出,擦拭不停。马儿只管低头吃草,车夫身上的大衣闪闪发光,马车亮晶晶的。整天整夜没等到一个客人。第二天早晨,邮轮驶离亚历山大港,码头又变成一片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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