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进香 (第4/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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磋商了半天,我们终于从估价单上删掉好几十个卢比。大伙儿又变成好朋友。巴特先生显得很开心。他亲自陪同我们到帕哈尔甘,给我们送行。亚齐兹也很开心。他头上戴上自己的毡帽,身上披着阿里·穆罕默德的蓝色条纹西装,脚上穿着拖鞋(巴特先生拒绝再借出他的皮鞋)和我的一双袜子。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他手下并没有一大群随从。但话说回来,到山里进香,谁又会带着一大堆跟班呢?我们手下倒是有几个仆从,我们得为他们准备另一座营帐。日落时分,我们来到昌丹瓦里村,在炊烟袅袅、人潮汹涌的树林里扎营。在亚齐兹快速明智的安排下,大家齐心协力,突破重重限制,为我们建立起一座颇为温暖舒适的营帐。亚齐兹忙进忙出,向马夫和助手发号施令,对我则表现出一副曲意奉承近乎夸张的恭顺态度。整个营地乱成一团:满坑满谷的帐篷和绳索、用石头堆砌成的炉灶、成群蹲伏在树丛中大小便的进香客。林中早就散布着满地粪便。黎德河畔每一块大圆石,只要人们能够攀登上去,就会出现一堆堆臭烘烘的排泄物,而我们的营帐就坐落在河边。亚齐兹想尽办法,让我们跟其他进香客保持一个距离。他把我们当作展示品,向众人炫耀。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引以为傲的专长。那天早晨,我们从旅馆出发前往古尔玛格村时,一路上,他喜滋滋地告诉途中遇到的每一个人,他跟随我们去古尔玛格村度假。而今,在帐篷里,他一面倒热水让我洗手,一面喜滋滋地告诉我:“一路上每个人都问我,‘你家老爷是谁啊?’”听他的口气,仿佛在恭维自己似的。
可没想到,隔天他就碰到麻烦了。从昌丹瓦里村出发,香客们沿着鹅卵石的黎德河畔,轻快地行走了约莫半英里路,来到那座高达两千英尺宛如石墙一般矗立在路旁的琵苏·格堤峭壁。这儿,山路变得非常狭窄。一连两英里路,它蜿蜒穿梭在乱石堆中,一直往上攀升。根据传说,这些石头是被神杀死的妖魔变成的。香客们排成长长的一纵队,慢吞吞地鱼贯行进。在昌丹瓦里村,整个队伍停顿下来,动弹不得。干等了好几个钟头,队伍才开始移动。我们终于走出村子。就在这当口,我们蓦然发觉,我们手下的一个马夫,竟然趁着我们今天早晨昏睡时悄悄开溜。这一下,亚齐兹可就有苦头吃了。沿着山径,一路攀登上琵苏·格堤峭壁顶端,马夫必须时时守在马身旁,牵着它们,催促它们上山——一路上,我们不时听到马夫们的吆喝,偶尔还听见砰然一声,行李从马背上掉落下来。亚齐兹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乖乖从马背上爬下来,牵住那匹驮载着帐篷、主人却潜逃无踪的马,沿着陡峭的小径,一路陪伴它上山。瞧他那副德行:身上披着蓝色条纹西装,头上戴着毡帽,脚上穿着尼龙袜子,伸出双手托住马的臀部,把它推送上山。据他自己说,医生曾禁止他走路。这会儿,他也顾不得什么尊严了。他就像一个小孩,开始抱怨。他用克什米尔语大声诅咒,发誓要报仇。他要求我写信给观光局长马丹先生。他手上那根马鞭不停挥舞在空中,啪嗒啪嗒响。“该死的猪猡,王八蛋!”他用英文大声咒骂。他脚上那双尼龙袜子松脱了,一直滑落到他那两只趿着拖鞋、使劲蹬着地面的脚丫子上。我们不理他,自顾自策马前进。亚齐兹的呼叫声越来越微弱。回头一望,只见他牵着马,小心翼翼穿梭在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上,不时还得闪躲散落一地的帐篷杆。每回头望一次,我们就发现他变得更渺小,更憔悴,更愤怒。
我们攀登到峭壁顶端,停下脚步,等待亚齐兹。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他气急败坏地驱赶着那匹倔强的马,可怜兮兮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他身上那件向阿里·穆罕默德借来的蓝西装沾满尘埃,变成黄褐色,就像我借给他的那双尼龙袜子的颜色。袜子顶端已经滑落到脚跟上。他那张狭小尖细的脸庞淌着汗,风尘仆仆。看着他身上那件皱成一团的衣裳,我可以感觉到,他那双不良于行的腿正不停打着哆嗦。看他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从高高在上的管家,一下子沦落成低三下四的克什米尔马夫,我原本有点幸灾乐祸,但现在看到他这副可怜兮兮的嘴脸,我反而感到有点不忍心。
“可怜的亚齐兹,都是那个该死的马夫害你变成这个样子。”我说。
我不该安慰他。从这一刻开始,他从早到晚喋喋不休,只顾埋怨那个临阵脱逃的马夫。“老爷,您一定要扣他的薪饷!您一定要写封信给‘光光局’的马丹先生,检举这个马夫,要求政府吊销他的执照!”为了补偿他一路徒步走上琵苏·格堤峭壁的辛劳,他骑着马,从这儿一直走到舍施纳格湖。我们叫他下来,让他的助手骑一会儿,歇歇脚,但他装作没听见。我们只好自己下来,把马让给助手骑。这个可怜的助手,爬上琵苏·格堤峭壁后就被亚齐兹当作出气筒。在这座高山上,呼吸很困难,徒步行走更是痛苦,即使爬上一段平缓的山坡,也会让你气喘吁吁。根据合约,我们必须提供亚齐兹一匹坐骑。这会儿,只见他高高地骑坐在马背上,威风凛凛,一路策马前进。他又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管家,身上背着一个英国热水瓶,顾盼自如,好不得意。(“这只热水瓶挺美的!”他伸出手来,一面抚摸热水瓶,一面模仿我们说话的口气对我们说。)一路上,他不时停下来等我们。一等我们赶上来,他就央求我:“您一定要向政府检举那个马夫!您一定要请求政府吊销他的执照!”从他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我看得出来,他心里真的恨透了这个马夫,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
在我们身前和身后,进香的队伍绵延成一条细细的、歪歪斜斜的长线,看不到起点,也望不见尽头。人类的渺小,凸显出大自然的壮阔。进香客的行动,衬托出山脉的沉寂。山路上的泥土早已经被人们践踏成灰尘,厚达好几英寸;你一脚踩上去,一团灰尘就跟着飞扬起来。队伍在狭窄的山径上鱼贯而行,缓缓前进。你不能超越别人,可也必须提防别人超越你。灰尘充塞在湿漉漉的岩石底下。灰尘飘散在山沟中凝结的冰雪上。在一条山沟中,伫立着一个头戴瓜皮小帽的克什米尔人。他手里握着一把铲子,不停地挥舞着,铲起地上的积雪,以几文钱的代价,卖给路过的进香客。队伍后面的人不断向前推挤,前面的进香客无法停下脚步来。卖雪的克什米尔人挖起一铲子冰雪,拼命往前冲,追上已经离开的进香客,匆匆讨价还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又慌忙跑回来,挖起另一铲子冰雪,卖给另一群进香客。就这样,一整天他在山径上不停挖掘跑动。他一年只做这一天的生意。
我们已经跨越林木界线,这会儿,正向奶绿色的舍施纳格湖和湖中的冰川一步一步行进。从克什米尔大公卡兰·辛格的那篇文章,我得知,冰冷的舍施纳格湖水具有神奇的疗效。他那个进香团的一些成员,不辞劳苦,徒步走下半英里长的山坡,来到湖畔,就是为了能够在这个神圣的湖泊中浸泡一番。但卡兰·辛格自己却采用一个折中办法:“我必须承认,我使用的是一种非正统但比较便捷的方法——我叫人把湖水挑上来,把它烧热,再让我沐浴。”我很想在这个地方逗留一会,到湖畔走一趟,但后面的进香客不断推挤上来,而亚齐兹也急着扎营,不愿在这儿停留一分一秒。
亚齐兹的焦急并不是多余的。我们抵达时,整个营地已经挤满了进香客。山中,水流湍急。乱石满布的河岸上早就蹲着长长一排进香客,一个个脱下裤子,开始大解。我们若晚到几分钟,也许就找不到一个比较干净的地点,洗去身上的灰尘。数以百计的马,卸脱了身上驮载的行李,这会儿正蹒跚踯躅在山坡上寻找青草。这些马,肯定会有好几匹死在旅途中。晚霞金灿灿的,洒照在舍施纳格湖畔三座雪峰上。夕阳中,只见整个营地炊烟袅袅,四处弥漫,把那一座座帐篷转变成群峰林立,在暮霭中缥缈的小山脉。印度教的苦行高僧接受克什米尔政府供养,分成两排,坐在一个空旷而不受污染的地点,正在用餐。落日照射下,他们身上的橘黄和猩红袈裟显得格外灿烂夺目。这些高僧是克什米尔观光局从印度各地邀请来的上宾。我猜,这是一种公关手段,目的在于推动克什米尔的旅游业。在官方用语上,我们全都是“观光客兼进香客”。
亚齐兹依旧喋喋不休,要求我惩治那个半路落跑的马夫。我知道他把我当成报仇的工具,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抗拒,乖乖任由他摆布。在他苦苦哀求下,我终于屈服。晚餐后,我让他带领我穿过冷飕飕暗沉沉的营地,钻过一根根四处悬挂的绳索,跨过一条条闪闪发光的沟渠,经历重重险阻,来到进香团随行官员的帐篷。昨天傍晚,我在昌丹瓦里村见过这位官员,今天晚上他看见我,显得非常高兴,亲切地跟我打招呼,把我迎进帐篷里。我也感到很欣慰。为了亚齐兹,也为了我自己,因为我发现自己在这个营地中还拥有一点影响力。这一切都看在亚齐兹眼里。显然,他感到很满意。如今,他不再是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管家,他只是我手下一个卑躬屈膝、亦步亦趋的仆从。在他操纵下,我变成了一个受骗的观光客,是权利遭到侵害的一方。陈诉完毕后,亚齐兹悄悄退出帐篷,留下我一个人单独面对这位官员。我强打起精神向官员说明事情的原委。官员煞有介事地掏出笔记本,逐项记下我的控诉。然后,我们谈起组织这么一个进香团会遭遇到的种种困难。他请我喝杯咖啡——印度政府咖啡委员会赠送的。
我坐在咖啡委员会营帐里喝咖啡。就在这当口,一个身材高挑、容貌秀丽的白种女孩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