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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兄弟生病的日子裏,他並沒有這種感覺,因爲那憔悴的臉龐被高燒和疼痛折磨得變了形,鬍子長得老長,和他的臉一點兒都不像。可當他兄弟直挺挺地躺在那裏死了之後,有人叫來了一位理髮師,讓他給屍體“修整修整”。那人穿着白大褂,帶着他那個行當乾乾淨淨的一套工具到來時,他緊緊地貼在牆上,一直在場。那人有老師傅的精細手法,先給死人的鬍鬚抹上泡沫(滿嘴的泡沫:他臨死時我看見的他就是這個樣子),然後慢慢地,就像是要一點兒一點兒揭開一個重大機密那樣,開始給他兄弟刮鬍子。他就是在這個時候被“那個”可怕的念頭擊中的。隨着剃刀的移動,他那雙胞胎兄弟蒼白的、髒兮兮的面孔漸漸露了出來,他也漸漸發現,那具屍體對他來說並不陌生,那是用塵世裏和他一模一樣的材料製成的,簡直就是他的翻版。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他的親人們從鏡子裏把他的模樣拉了出來,就是他刮鬍子時總在鏡子裏照見的那個模樣。只是這模樣過去總是回應着他的每一個動作,現在卻自立門戶了。過去他每天早晨都能照見它在鏡中刮鬍子。可現在他不得不面對一個戲劇性的場面,看着另一個人在給自己鏡子裏的影像刮鬍子,而他自己的物理存在則被無視了。他確定並且肯定,如果他這時走到一面鏡子跟前,那鏡子裏肯定是空空的,什麼都沒有,雖然物理學不可能給這種現象做出一個正確的解釋。這就是所謂的分裂的概念吧!而他分出來的竟是一具死屍!他絕望了,想對此做出點兒什麼反應,他摸了摸堅實的牆壁,摸上去時就像被一道安全電流打了一下。理髮師幹完活,用剪刀尖合上了屍體的眼皮。漫漫長夜就此來臨,陪伴着這個破碎軀體的唯有不可逆轉的孤獨。他們倆就是這麼像。一模一樣的兄弟倆,像得令人心煩。
就在這時,就在他觀察這兩種本性怎麼能如此親密地聯繫在一起時,他突然覺得要發生點兒什麼特別的、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想象着這兩個身體在空間裏的分離僅僅是一種表象,實際上他們倆是一體的,是一個整體。也許等到死掉的那一個機體腐爛的時候,他,活着的這一個,也會在他自己活生生的世界裏開始腐爛。
他聽見雨打在玻璃上的聲音更急了,蛐蛐的叫聲突然停了。他的雙手這會兒冰涼冰涼的,簡直不像是人的手。福爾馬林的氣味更重了,讓他想到他那雙胞胎兄弟會不會正從那邊,從那冰冷的土壙裏引領他也去爛掉。這太荒唐了!也許情況正好相反!那個施加影響的應該是他,活着的他,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的他!又或許——在這個層面上——他也好,他的兄弟也好,都不會有任何變化,他們會在生死之間保持着一種平衡,來對抗腐爛。可又有誰能確保這一點呢?難道就沒有可能是他那個埋在土底下的兄弟保持着不朽,而腐爛反而像藍色的章魚,來侵襲他這個大活人嗎?
他想,最後那個假想的可能性最大,於是便耐住性子,等待那可怕一刻的到來。身上的肉變得肥肥軟軟,他覺得有一種什麼藍色的東西纏住了他的全身。他朝下聞了聞,想聞聞自己身上的氣味,可鼻孔裏聞到的只有隔壁房間裏福爾馬林那令人戰慄的、冷冰冰的氣味,絕不會弄錯。再也沒什麼可愁的了。角落裏,蛐蛐又打算重新鳴叫,天花板的正中央滲出了一滴大大的水珠。他聽見水珠落了下來,心裏一點兒也不奇怪,他早就知道那兒的木頭已經朽了,但他心裏想象着,那一滴水是由健康而友善的新鮮的水形成的,它來自天國,來自一個更廣闊、更好的世界,那裏愚蠢的事要少很多,比如愛情呀,消化呀,雙胞胎呀什麼的。興許這一滴水在一個小時內就能灌滿整個房間,也可能需要一千年的時間。然後溶解掉這具凡人的軀殼,溶解掉這個什麼都不是的物質,這堆物質可能——爲什麼不呢?——在短短的時間內就會成爲一堆黏糊糊的白蛋白和血清的混合物。現在一切都不要緊了,在他和他的墳墓之間只隔着一樣東西:他的死亡。他心灰意懶,聽見那滴水珠,大大的,重重的,精準地落在了另一個世界裏,落在了那個理性動物所在的錯誤而荒唐的世界裏。
一九四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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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出《聖經》。依撒格(又譯以撒)和黎貝加(又譯利百加)是夫妻。厄撒烏(又譯以掃)和雅各伯(又譯雅各)是他們的長子和次子,後者抓着前者的腳後跟出生。本書中採用天主教譯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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