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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又下起了傾盆大雨,他盲目地走在街上。下大雨也好,上哪兒去也好,他都不在乎了。他的最大願望是在黑暗、隱匿、被遺忘的環境中重新平靜下來。但是他在不知不覺間卻闖進了我在前面描繪過的埃克塞特的道德沉淪區。它和多數道德沉淪場所一樣,充滿燈光和活力: 商店,小旅館比比皆是,許多人在門道里避雨。他選擇了一條順着陡坡下行的街道,向埃克塞特河邊走去。街道中央是一條被堵塞的排水溝,兩旁各有一道很髒的臺階。但是環境很安靜。街道盡頭角落處,有一座紅石小教堂映入眼簾。查爾斯突然覺得有必要進一回教堂。他推開一扇小門,門很低,他只能彎着身進去。有上行臺階通向教堂地面,地面比臨街的入口處高。臺階上頭站着一位年輕的助理牧師,他正在關最後一盞燈,看到這麼晚還有人來上教堂頗感驚奇。
“我正要鎖門呢,先生。”
“請求你允許我祈禱幾分鐘好嗎?”
助理牧師重新把燈擰亮,把這位深夜主顧仔細打量了一番。看來像個紳士。
“我就住在街道對過。有人在等我。請你替我把門鎖上,把鑰匙送來給我。”查爾斯鞠躬表示感謝。助理牧師從臺階上下來,走到他身邊。“是主教說要上鎖的。依我看,主的殿堂應該時時開放。但是我們的奉獻盤實在太值錢了。我們的時代世風日下。”
於是查爾斯一個人留在教堂裏。他聽見助理牧師穿過街道的腳步聲。他從裏面把舊門鎖上,登上通往禮拜堂的臺階。到處瀰漫着新油漆的氣味。唯一的一盞煤氣燈隱約照亮了新塗的金,但是那些暗紅色的哥特式大尖拱表明,這座教堂是很古老的。查爾斯在主通道中途處找了個座位坐下,透過聖壇屏凝視着聖壇上方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受難像。後來他跪在地上,低聲誦讀主禱文,僵硬的雙手緊捏在一起,放在面前的禱文架上。
例行禱文一念完,四周立刻又被黑暗、寂靜、冷清所籠罩。他開始結合自己的情況編了一段特殊禱文:“求神赦免我,赦免我的自私,赦免我有違你的戒律,赦免我丟盡了臉,赦免我的淫蕩,赦免我慾壑難填,赦免我對你的智慧和慈愛缺乏信心。主啊,在我艱難痛苦之時,求你赦免我,勸勉我……”但是由於語言的某種雙關意義在他心神煩亂的下意識中起了作用,他的面前浮現出薩拉的面孔,淚流滿面,痛苦萬狀,具有格呂內瓦爾德筆下《悲哀的母親》的一切特點。那幅作品他曾在科爾馬、科布倫茨、科隆……或者什麼地方看到過,他記不清了。他努力想記起那個城市的名字,無聊地費去一些時間,只記得是以字母C開頭的……他站起來,坐回到教堂長椅上。教堂裏空無一人,鴉雀無聲。他凝神注視耶穌在十字架上的受難像,但是他看到的不是基督的面孔,卻是薩拉的面孔。他試圖重新開始禱告,但那是無濟於事的。他知道神不會聽他的禱告。他突然開始痛哭。
除了極少數例外,絕大多數維多利亞時代的無神論者(由佈雷德洛領導的一羣富有戰鬥性的精英分子)和不可知論者都有很深的受排斥感,都覺得自己是孤獨的天才。在具有相同信仰的朋友中間,他們可以隨意取笑教會的愚行、派系紛爭、窮奢極欲的主教、富於欺騙性的清規戒律、在外教區長①、工資太低的助理牧師、陳舊過時的神學,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然而基督仍然是一個合情理的令人生畏的怪才。今天我們絕大多數人認爲,基督是一個完全世俗化的人物,是一個叫作拿撒勒的耶穌的人,極富使用比喻的天才,善於創造個人神話,善於用信仰指導自己的行動。但是,在維多利亞時代,無神論者和不可知論者心目中的基督形象不可能是這樣的。當時,世上所有其他人都相信他的神力,因此他對不信仰者的斥責就顯得更加嚴厲。在我們自己時代的種種非人道行爲和我們的罪惡之間,我們建起了一幢政府管理的福利和援助大廈,把慈善事業充分組織起來。但是維多利亞時代人的生活比起我們的生活距那種非人道行爲近得多;那個時代的聰明而敏感的人感到個人責任非常重大。因此,在艱難時世,一個人要想拒不接受表示同情的這一普遍象徵真是難上加難。
查爾斯內心深處並不希望成爲一個不可知論者。在這之前,因爲他從來不需要信仰,所以他非常愉快地學會了不靠信仰過日子。他的理智,他對賴爾和達爾文的認識,都告訴了他,他是正確的——不相信任何教條。然而,此時他在這裏,並不是在爲薩拉哭泣,而是爲自己不能對上帝說話而哭泣。他知道,在這漆黑的教堂裏,他與神之間已經有了阻隔,溝通是不可能的。
寂靜之中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撞擊聲。他回過頭,連忙用衣袖去揩眼睛。但是不管想進來的人是誰,顯然接受了現在教堂已經關門的事實。那個人彷彿是查爾斯本人被拒之門外的那一個部分,離去了。他站起來,揹着手開始在長椅之間的通道上來回踱步。地板上嵌着一塊塊墓碑,上面的名字和日期已經被磨得難以辨認,成了別人的生命的化石式殘存,它們似乎都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或許是由於他在石板上來回踱步,或許是他這麼做的時候心裏產生了輕微的褻瀆神明的感覺,或許是他剛纔的絕望情緒,總之是有什麼東西終於使他恢復了平靜,頭腦又變得清晰起來。於是在他善良的自我與邪惡的自我之間,或者是在他和教堂盡頭陰影中那個張開四肢的形象之間,逐漸形成了一段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