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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all>不要引用題詞,它們只會扼殺作品中的神祕!</small>
<small>——阿德利</small>
<small>儘管扼殺神祕,殺死倡導神祕的假先知!</small>
<small>——巴赫替</small>
如夢在甜蜜而溫暖的黑暗中趴着熟睡,背上蓋一條藍格子棉被,棉被凹凸不平地鋪滿整張牀,形成陰暗的山谷和柔軟的藍色山丘。冬日清晨最早的聲響穿透了房間:間歇駛過的輪車和老舊公車;與糕餅師傅合夥的豆奶師傅,把他的銅罐往人行道上猛敲;共乘小巴站牌前的尖銳哨音。鉛灰色的冬日晨光從深藍色的窗簾滲入房裏。卡利普睡眼惺忪地端詳妻子露出棉被外的臉:如夢的下巴陷入羽毛枕裏。她微彎的眉毛帶有某種如夢似幻的感覺,讓他禁不住想知道,此刻她的腦袋裏正上演着何種美妙的事情。“記憶,”耶拉曾經在他的一篇專欄中寫道,“是座花園。”當時卡利普就曾想到:如夢的花園,夢境的花園。別想,別想!如果你想,你一定會醋勁大發。然而,卡利普一面研究妻子的眉毛,一面忍不住繼續想。
他想要進入如夢安穩睡眠中的幽閉花園,探遍裏頭的每一棵柳樹、刺槐和攀藤玫瑰,或者尷尬地撞見一些面孔:你也在這裏?呃,那麼,你好!除了他預期中的不愉快回憶之外,帶着好奇與痛苦,他也發現一些意料外的男性身影:不好意思,老兄,可是你究竟是在何時何地遇見我太太的?怎麼,三年前在你家;阿拉丁店裏賣的外國雜誌中的圖片裏;你們兩個一起上課的中學;你們兩個人手牽手站着的電影院休息區……不,不,或許如夢的腦袋沒這麼擁擠也沒這麼殘酷。或許,在她陰暗的記憶花園中,惟一一塊陽光照耀的角落裏,如夢和卡利普很可能正要出發去划船。
如夢一家人搬回伊斯坦布爾後幾個月,卡利普和如夢都染上了腮腺炎。那陣子,卡利普的母親和如夢的美麗母親蘇珊伯母,會分別或相偕牽着卡利普和如夢,帶他們搭乘公車,搖搖晃晃駛過碎石路,到別別喀或塔拉布亞坐小船。那個年代,可怕的是細菌而不是藥物,許多人相信博斯普魯斯海峽的乾淨空氣可以治療腮腺炎。早晨,水面平靜,白色的划艇,划船的總是同一個友善的船伕。母親或伯母總是坐在船尾,如夢和卡利普則並肩坐在船頭,躲在隨着劃漿的動作忽高忽低的船伕身後。他們伸出同樣細瘦的腳踝和腳丫子,浸在水裏,下方的海水緩緩流過——海草、柴油引擎漏油所反射出的彩虹、半透明的鵝卵石,還有幾張依然清晰可讀的報紙,他們在報紙上搜尋耶拉的專欄。
卡利普第一次見到如夢,是在得腮腺炎之前幾個月,當時他正坐在一張放在餐桌上的矮凳子上,讓理髮師剪頭髮。那段日子裏,留着一臉道格拉斯·範朋克鬍子的高大理髮師,每星期有五天會到家裏來幫爺爺修臉。在那個年代,阿拉伯人的店和阿拉丁的店門口買咖啡的隊伍比現在長得多,尼龍布料仍由小販兜售,而雪佛蘭正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在伊斯坦布爾街頭。那時卡利普已經上小學了,他會仔細閱讀耶拉以“謝里姆·卡區馬茲”爲筆名寫作的專欄,刊登於《民族日報》的第二頁,一星期五次。不過他並非剛開始學讀寫,奶奶早在兩年前就已經教他識字了。他們總是坐在餐桌的一角,奶奶嘴裏叼着從不離口的“寶服”香菸,吞雲吐霧,燻得她孫子眼淚直流,她用嘶啞的聲音揭開字母組合的神奇魔術之謎,煙霧使得拼字書裏異常巨大的馬匹變得更藍更鮮活。這匹馬的下方標示着“馬”,它的體型大過其他如跛腳挑水夫和賊拾荒漢的拉車馬等瘦巴巴的馬。卡利普從前常常希望能把魔法藥水倒在拼字書裏這匹健壯的馬身上,讓它活過來。然而等他進了小學後,學校不准他直接跳讀二年級,而必須從頭學一遍同一本有馬圖的拼字書,那時他才明白,之前的希望只是一個愚蠢的幻想。
假使爺爺真的能夠實現諾言,出門弄到魔法藥水,裝在石榴色的玻璃瓶裏帶回來,那麼卡利普一定會把藥水倒在別的圖片上,像是佈滿灰塵的法文《寫照雜誌》,裏面充滿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齊柏林式飛船、汽車、泥濘的屍體,或是梅里伯伯從巴黎和阿爾及爾寄來的明信片,或瓦西夫從《大千世界》裏剪下來的長臂猿哺餵寶寶的照片,還有耶拉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各種奇怪人臉。可是爺爺再也不出門了,甚至連理髮店也不去,他一天到晚待在家裏。雖然如此,他每天還是穿戴整齊,就像以前他出門去店裏一樣:大翻領的舊英國外套,顏色像他星期天臉上的胡楂一樣是灰色的,還有西裝褲、鏈釦和一條爸爸稱爲“官僚領巾”的細領帶,媽媽總是用法文說“領巾”:她出身於比他上流的家庭。接着,爸媽會談論起爺爺,語氣好像是在講那些年久失修每天都可能倒塌的木房子。談着談着,忘掉了爺爺,有時候他們會彼此大聲起來,這時他們會轉向卡利普,“你現在上樓去玩。”“我可以坐電梯嗎?”“別讓他一個人坐電梯!”“你不可以一個人坐電梯!”“我可以跟瓦西夫玩嗎?”“不行,他會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