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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被裝進鐵箱子裏,上了船,搖來晃去地從威尼斯來到了伊斯坦布爾。我發現自己來到一個兌幣商的店鋪,塞在店主人蒜臭沖天的嘴裏。我們等了一會兒,一個頭腦簡單的農夫走進門,希望換開一個金幣。這個無賴的兌幣商大師,說你把它拿來我咬一下,看看你的金幣是真的還是假的。於是他拿起農夫的金幣,丟進了自己嘴裏。
當我們在他的嘴裏相遇時,我發覺農夫的金幣是一枚真正的奧斯曼蘇丹幣。他在蒜臭味中看見我說:“你只不過是個假的。”他說的沒錯,但是他高傲的姿態傷了我的自尊,於是我騙他:“老實說,老兄,你纔是假的。”
正當此時,農夫驕傲地堅持說:“我的金幣怎麼可能是假的?二十年前我就把它埋進了地底下,那個時候有這種缺德玩意兒嗎?”
我還在想結果會如何時,兌幣商把我而不是農夫的金幣從嘴裏拿了出來。“把你的金幣拿走吧,我纔不要下賤的威尼斯異教徒的假錢。”他說,還斥責那農夫道,“你還有沒有羞恥呀?”農夫也回應了幾句,然後拿着我走了。聽到其他兌幣商說了同樣的話之後,農夫的信心沒了,因爲含金量低用我只換得了九十個銀幣。從此,在不停地轉手之間,我七年沒完沒了的冒險生涯就這樣開始了。
容我驕傲地告訴你們,我大部分時間都在伊斯坦布爾流浪,從錢包到錢包,從腰袋到口袋,是一枚有智慧的錢幣。我最慘的噩夢是被裝進一個罐子,埋在某座花園的石頭下面好多年。我不是沒遇到過這種事,但不知爲什麼,這種枯燥的時間都不是很長。許多得到我的人,特別是當他們發現我是假幣時,都想盡快擺脫我。雖然如此,我還從來不曾碰到有誰警告過對方我是假的。但也有人沒有察覺我是僞幣,數了一百二十枚銀幣來交換我,結果發現自己上了當受了騙,就在痛苦與焦躁中捶胸頓足,直到瞞騙住了另一個人,才得以擺脫我。在這過程中,雖然他們自己也一再企圖欺騙別人,但每一次都因爲急躁和惱怒而失敗,因而也只能不斷地詛咒當初唬騙他的人“缺德”。
在這最近的七年中,我在伊斯坦布爾被轉手了五百六十次,沒有一個家庭、商店、市場、市集、清真寺、教堂或猶太會堂沒有進去過。當我四處流浪時,聽過各種與我有關的謠言、傳說、謊話,數量之多遠超過了我的想像。人們不停地往我身上安各種名分:我是最有價值的東西;我是無情的;我是盲目的;甚至連我自己都愛上了錢;很遺憾,這個世界是建立在我之上的;我可以買所有的一切;我是骯髒的、低俗的、下賤的。那些知道我是僞幣的人,甚至會更加生氣地對我說些更爲糟糕的話。當我真實的價值貶值時,隱含的價值反而升高了。不過,儘管有這些無情的隱義和無知的誹謗,我卻看到絕大多數人是從心底裏真正喜歡我。我想,在這個沒有愛的年代,如此發自內心的甚至是洋溢在外的喜愛實在該讓我們感到高興。
我一條街道一條街道、一個街區一個街區地走過伊斯坦布爾的每一個角落。我看過各種人,從猶太人到阿布哈茲人[1],從阿拉伯人到明格里亞人,[2]我認識了每一個人的手。有一次我在一位埃迪爾內[3]傳道士的錢包裏,跟着他離開伊斯坦布爾前往馬尼薩。[4]半路上,我們不巧遇到了劫匪。他們其中一人大叫:“要錢還是要命!”恐慌中,這位倒黴的傳道士把我們藏進了他的屁眼。這個地方比喜歡喫大蒜的人的嘴巴還要臭、還要不舒服。然而很快一切就變得更糟糕了,因爲強盜們沒有喊“要錢還是要命”,而是大喊:“要貞操還是要命!”他們排成一列,一個一個輪流上他。我們被塞在那個小小的洞裏所承受的痛苦,我就不跟你們提了。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所以我一點兒都不喜歡離開伊斯坦布爾。
我在伊斯坦布爾廣受歡迎。年輕女孩們把我當作她們的夢中情人般親吻;她們把我藏在絲絨錢包裏,藏在枕頭下、碩大的乳房間,以及她們的內衣裏;她們甚至會在睡夢中撫摸我,看看我還在不在那兒。我曾經被收藏在公共澡堂的火爐邊、在靴子裏、在一間香噴噴麝香店的一隻小瓶子瓶底,以及一個廚師拿來裝扁豆的麻袋中的小暗袋裏。我遊遍伊斯坦布爾,被塞在駱駝皮做成的皮帶裏、埃及格子布裁製的外套內裏、鞋子內裏的厚布料間,以及五顏六色的燈籠褲的暗角落裏。鐘錶匠大師佩特羅把我藏在一隻老爺鐘的祕密隔間裏,一位希臘雜貨商則直接把我塞進羊奶酪中。人們用厚布把我與珠寶、印章、鑰匙一起包起來,收藏在煙囪裏、火爐中、窗臺下、粗茅草墊裏、大立櫃和箱子的暗格中。我知道有些父親經常從餐桌上起身,過來看看我是否還呆在原位;有些女人莫名其妙地把我當糖果吸吮;小孩子聞着聞着就把我塞進鼻孔;而一條腿已經跨進棺材的老人們,如果一天不把我從羊皮錢包裏拿出來看七次,就會輾轉難眠。曾經一個有潔癖的切爾卡西亞[5]女人,一整天下來打掃完屋子後,會把我們從錢包裏拿出來,用一把木刷子刷洗我們。我記得有一個獨眼兌幣商,總是把我們一枚枚疊起來,搭成塔形;一位身上散發牽牛花香味的搬運工,常常和家人一起,像在觀賞一片美景似地望着我們;還有那位已經離開人世的鍍金師——不需要說出他的名字了——晚上沒事會用我們排列出各種圖案。我曾經搭乘紅木小船旅行,還進出過蘇丹的宮殿。我曾藏匿在赫拉特製造的書本里、在散發玫瑰香氣的鞋跟裏,以及馱鞍的蓋布中。我看過成千上百隻手:髒的、毛的、肥的、油的、抖的,還有老的。我身上沾染上了各種氣味:鴉片窟的、蠟燭製造廠的、鯖花魚乾的,還有所有伊斯坦布爾的汗味。經歷過這麼多刺激和紛亂後,有一個卑賤的小偷在黑夜裏割斷了受害者的喉嚨,把我扔進他的皮包。等他回到自己邪惡的屋子,朝我臉上吐了一口口水,怒罵道:“去死,全都是爲了你。”我覺得好傷心,真希望自己馬上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