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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如此,我也實在已經受夠了被那些像姑娘般閒坐家中、從沒上過戰場的細密畫家們不正確地亂畫。他們畫我奔跑的時候,兩條前腿同時向前伸長。天底下沒有哪一匹馬是這樣像兔子一樣跑的。如果我的一條前腿在前,另一條前腿就會在後。許多戰爭圖畫裏的馬像一隻好奇的狗一樣伸出一條前腿,而另一條腿則直直地插在地上,沒這回事,天底下沒有哪匹馬會這麼做。從古至今從來沒有任何土耳其騎兵隊的馬,會像拿一塊雕刻版,在戰爭畫面中層層相疊地描二十次那樣,整齊劃一地邁同一條腿。我們馬呢,沒人注意的時候就低下頭啃食腳下的青草。我們從來不會像畫裏那樣,擺出雕像般的莊嚴姿態,優雅地等待。爲什麼每個人都不好意思畫我們喫東西、喝水、拉屎和睡覺?爲什麼他們不敢畫出我身上這個真主賜予的奧妙物品?女人和小孩,偷偷摸摸地,特別喜愛盯着它瞧,而這又有什麼壞處?難道埃爾祖魯姆的傳教士連這也反對嗎?
他們說很久以前,設拉子有一位神經緊張的軟弱君王。他非常害怕敵人會把自己趕下王位,好讓他的兒子登基。因此,他把王子送去伊斯法罕擔任地方官員,甚至還將兒子關進王宮一間最隱蔽偏僻的房間。王子住在這間不見天日的替代監牢長大,度過了三十一年歲月。等他的父親陽壽已盡之後,這位與書本相依爲命的王子終於登上王位,他宣佈:“快給我帶一匹馬來。我經常在書本中看到它們的圖畫,很好奇它們到底是什麼模樣。”於是他們從宮廷牽來一匹最俊美的灰馬,然而,新國王發現這匹馬有着煙囪般的鼻孔、不知羞恥的臀部、比圖畫中還要晦暗無光的毛皮,以及粗鄙的下體,失望幻滅之餘,下令屠殺掉了王國裏的每一匹馬。殘暴的殺戮持續了四十天,猩紅的血水流入每一條河川。幸好,崇高的安拉堅持他的正義,賞罰分明:如今這位國王沒有了騎兵,當他的大敵,黑羊王朝部落的土庫曼首領率軍攻打時,他的軍隊不但被擊潰,而且他最後也被砍成了八塊。[4]誰也不用擔心,馬的血不會像書中所寫的那樣白白地流淌的。
[1]細密畫注重被畫對象的普遍性和共性而不是特殊性和個性。這是因爲人的肉眼只能看見個性和特殊性,看不見共性和普遍性。人的肉眼只能看見某個具體的人,某匹具體的馬。人對普遍性和共性的認識是從衆多個性和特殊性中概括出來的一種“類別”,是人的心靈覺悟到這種普遍性和共性而後賦之於自己的認識,蘇非神祕主義認爲,這種悟性來自真主先天的賦予。共性和普遍性只有造物主真主才能看見。處於“人主合一”狀態的細密畫家是以心眼之眼去描繪真主眼中的事物。因此,儘管在人的肉眼看來,每個人或物都有自己的個體特徵,彼此不相同,但爲真主服務的細密畫家一般不會面對現實中某匹具體的馬或某個具體的人去畫“這一匹馬”,“這一個人”,而是把馬或人的共性特徵融會於心,畫出的馬的確是“馬”,但又不是現實中的任何一匹具體的馬;畫出的人的確是“人”,但又不是現實中的任何一個具體的人,從而避免了陷入偶像崇拜和個人崇拜的異端中,避免了伊斯蘭教最反對的東西。
[2]其實,這樣的哲學悖論在蘇非神祕主義中並不存在,因爲細密畫家在作畫時是將自己的心靈之眼與真主的視角融合,是處在一種“人主合一”的狀態,畫家的個體精神消融在真主的絕對精神中,其實質仍是真主的獨一,沒有畫家個體精神的存在就沒有二元的存在,也就不存在畫家對真主的僭越。
[3]伊斯蘭教雖然承認耶穌(《古蘭經》中稱爾撒)爲先知,但是否認耶穌的神性,否認三位一體。因此,在一神的性質上,伊斯蘭教比基督教更爲徹底,認爲安拉是唯一的真主。
[4]這個傳說故事與史實有出入。史實是:伊朗黑羊王朝(1407—1468)最後一位君主哈桑·阿里·米爾扎是賈杭王(參閱第108頁注[3])的兒子,1467—1468年在位,他在其父統治時期被其父囚禁在巴庫的城堡中將近25年。賈杭王被白羊王朝的高個子哈桑所殺後,哈桑·阿里·米爾扎登基,但他已神志不正常,將其父財庫揮霍一空,並濫殺無辜,很快就敗在高個子哈桑手下,黑羊王朝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