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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你們已經明白,像我這樣的人,也就是,以愛情、悲傷、快樂和苦痛爲藉口,維持着永恆孤獨的憂鬱之人,對我們而言,生命中沒有大喜與大悲。我並不是說我們無法理解喜怒哀樂搞得神魂顛倒的其他靈魂,相反的,我們比他們更能理解這種感情。我們不解的是,在這些時刻,這股莫名的憂愁拉扯着我們的靈魂深陷其中。這股無聲的擔憂矇住了我們的心智,佔據了我們心中替自己本該體驗的真實悲喜所保留的那個位置。
我已安葬了她的父親,感謝真主,從葬禮上跑回家,我擁抱了我的妻子謝庫瑞,以示安慰。然而突然間,她崩潰痛哭,抱着孩子跌坐在一隻大坐墊上,她的孩子憤恨地瞪視我,我一下子懵了。她的不幸帶來了我的勝利。一下子,我娶了年輕時的夢中情人,逃離了看不起我的岳父,併成爲了這間屋子的一家之主。誰會相信我的眼淚?可是相信我,不是那樣的。我真的很想痛哭一場,但做不到:一直以來,姨父待我就如同我的親生父親。但是,因爲主持姨父葬禮淨身儀式的碎嘴阿訇一直囉哩囉唆地講個沒完,於是整場喪禮下來,關於我姨父離奇死亡的謠言便在鄰居之間散開,我站在清真寺的庭院裏時就已經感覺到了。我不希望自己哭不出來被解釋成負面的意思;你們也知道,我內心的真實感受就是害怕被印上“鐵石心腸”的標記。
你們知道有些富有同情心的姑嬸們總會解釋說“他在心裏面哭”,來保護像我這樣的人不被趕出去。我確實是在心裏面哭,並躲到了一個角落,避開多嘴鄰居和遠房親戚,以及她們教人歎爲觀止的澎湃淚水。身爲一家之主,我思索着是否該出來控制場面,但就在此時,大門傳來了敲門聲。我心裏一下子慌了起來,是哈桑嗎?但無論如何,我願意不計代價拯救自己逃離這個眼淚浸泡的地獄。
是一位皇室僮僕,召喚我入宮。我驚呆了。
走出院子後,我在地上撿到了一枚沾滿泥巴的銀幣。我害怕進宮嗎?是的,我是害怕,但我也很高興來到寒冷的戶外,與馬、狗、樹和人們在一起。我想和僮僕交個朋友,就像那些可悲的天真傢伙,相信他們可以在臨刑前軟化世間的殘酷,試圖與地牢守衛輕鬆地閒話家常,談生命的美妙、漂浮在池塘水面上的鴨子,或是天上某片形狀奇特的雲朵。可是,唉,這位陰鬱、滿臉痘子的年輕人卻不愛說話。行經聖索菲亞清真寺時,我敬畏地望着修長的柏樹優雅地向上延伸入薄霧迷濛的天際。此時令我感到毛骨悚然的,並不是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娶到謝庫瑞後,卻立即面臨死亡;而是想到還沒能與她躺在一張牀上盡情做愛一場,便要死在宮廷酷刑者的手中,這是多麼的不公平。
我們沒有朝嚇人的宣禮塔走,宣禮塔所在的中門後面,正是酷刑者與手腳利落的劊子手執行任務的場所,相反,我們走向了木工房。當我們穿過穀倉時,一隻貓蹲在一匹馬的兩腿間,坐在泥巴里清理毛髮,轉過頭來卻看都不看我們。那匹栗色的馬從鼻孔裏噴着霧氣。和我們一樣,貓兒全神貫注於處理自己的髒污。
穀倉後面有兩個人,從他們綠紫色的制服中我分辨不出他們是誰的人,他們叫僮僕退下,把我鎖進一棟小屋的一個黑暗房間。新鮮木材的氣味告訴我房子很新。我知道把人鎖進黑暗房間的目的,是爲了在拷問前先激起恐懼。我心裏一邊希望他們從笞蹠刑開始,腦中一邊思考着可以編什麼謊話來躲過這場災難。隔壁房裏大概有一羣人,那裏傳出了很大的聲響。
看我說話顯得愉快且充滿嘲弄的語氣,你們當中肯定有人會想這怎麼一點都不像是出自一個即將面臨嚴刑拷打的人。不過,難道我沒有跟你們提過我相信自己是真主的幸運僕人之一嗎?倘若歷經了多年的挫敗後,這兩天來降臨到我頭上的幸運之鳥還不足以證明的話,那麼我在庭院大門外撿到的銀幣,必然也含着某種暗示。
等待拷問的時間裏,銀幣讓我心安不少,堅信它會保護我。我把它拿在手裏,撫摸它,一再地親吻這枚安拉送給我的幸運符。然而,過了不知多久,當他們把我移出暗室帶進隔壁房裏,我看見皇家侍衛隊長和他的克羅地亞光頭酷刑者時,那一刻,我才明白銀幣保不了我。我內心無情的聲音說得一點也沒錯:我口袋裏的銀幣並非真主所賜,而是兩天前我撒向謝庫瑞頭頂的那些銀幣之一——被孩童們遺漏了。此刻,當他們把我交在酷刑者的手中時,我已經沒有可以信賴的幻想,也沒有賴以依靠的東西了。
我甚至沒有發現自己已經開始掉眼淚了。我想哀求,但彷彿在夢中,我的嘴裏吐不出半點聲音。從戰爭、死亡、政治暗殺和拷打(我曾經從遠處目睹)中,我很清楚生命可以瞬間即逝,但從不曾如此身臨其境。他們將如同剝掉我的衣服般,把我從這個世界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