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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務生把空盤子都拿走了。我問他有什麼甜點,他說有卡達耶芙,然後端來了。我又要了一瓶啤酒,啤酒配卡達耶芙會很不錯,是嗎,我問服務員,我笑了。他沒有笑,我還是坐着,想着。
這回我想起了爸爸媽媽。還是在東部的凱馬赫住着的時候。那時候既沒有倪爾君,也還沒有麥廷。媽媽身體很好,能一個人打理家務。我們住在一棟兩層樓的石頭房子裏,樓梯冷冰冰的,夜裏我都不敢從房間裏出來,肚子餓的時候也不敢起來一個人下樓到廚房去,我睡不着,一邊想着廚房裏那些喫的,一邊承受着對自己貪喫的懲罰。石頭房子還有一個小陽臺,沒有云彩的寒冷冬夜裏可以從那裏看到羣山之間有一塊雪白的平原。天更冷的時候我們就可以聽到狼嚎的聲音,人們說狼羣夜裏會到鎮上來,還講野獸會餓得來敲門。人們還說,如果有人敲門,一定要問是誰再開門。一天晚上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爸爸手裏拿着槍把門打開了。春天裏也有一次,他手裏拿着槍去追蹤一隻愛喫雞仔的狐狸,但是我們聽到的一直都是他發出的嘎吱聲,而不是狐狸的聲音。媽媽說鷹也會像狐狸那樣偷雞仔的。然後我突然想到我從來沒見過這樣一隻鷹,我覺得很煩。過了一小會兒,我發現早已過了回檔案室的時間了,就站了起來。
一走進那些發黴的紙張之間重新開始發掘研究,我的心情就變得愉快起來。我開始隨意翻看起來。欠債人尤素福償清債務後要回了作爲抵押品的驢子,但是在回去的路上他發現驢子的右後腿跛了,就進行了投訴,這樣一來他就和侯賽因對簿公堂了。一看到這個案例我笑了。因爲我喝了三瓶啤酒,只是略有酒意,所以我知道我笑了,但是又看了一遍同樣的東西我還是笑了。後來,我也不管之前有沒有看過,手裏拿到什麼就看什麼了。我也不往本子上抄什麼東西了。我愉快地看了一張又一張、一頁又一頁,一直都面帶笑容。過了一會兒我好像興奮起來了,就好像是這件事圓滿結束後聽一首自己愛聽的曲子一樣。一方面,我想着與我自身以及我的生活有關的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另一方面我也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從我面前流過的別的那些故事。宗教基金會的頭兒與一個磨坊主就該磨坊的收入問題產生了糾紛,他們訴諸法律,法院統計了一堆有關磨坊主收支狀況的數據。教法官書記員也把這些統計的數據規規矩矩地抄了下來,就像我抄到本子上的那樣。這些數據佔了滿滿一頁紙,它們表明了磨坊的月收入、季收入、磨過的小麥和大麥數量以及前一年的收益,一抄完我就帶着一種孩子氣的愉快心情看起了手中的清單,覺得很興奮。
接着我帶着一種信念又看了下去:運載小麥的一艘輪船最後一次途經黑摩蘇爾碼頭後消失了。就像它沒有到過伊斯坦布爾一樣,也沒有人出來通報任何信息。我斷定船在圖茲拉的某個地方,在那個礁石衆多的地方連船帶貨都沉了,而船上的人則都不會游泳。然後我看到了這樣一份案例記錄,杜爾遜的兒子阿布杜拉赫給了染布匠卡德里和麥赫梅特四塊襯裏,想讓他們染色,現在想要回來。但我沒有抄下來,我弄不明白阿布杜拉赫爲什麼要把襯裏要回去。伊斯蘭曆991年8月19日(1583年9月7日)在蓋布澤賣醃菜的小販伊卜拉欣·蘇福三份醃黃瓜賣了1個銀幣,人們對他進行了控告,法院作了記錄。這起事件後的第三天屠夫瑪赫穆德所賣的價值13個銀幣的牛肉被發現少給了140德拉克馬(1德拉克馬約相當於3.148克),這件事也寫進了記錄,我也把它抄在了本子上。我很好奇如果學院裏的那些人以後發現並讀了我的這個本子,他們會作何感想呢。他們不可能說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杜撰出來的,那他們就只有不安了。要是我能找出一個精彩的故事就好了,那樣一來他們就會徹底地大喫一驚。事實上,我的那個做葡萄酒買賣、後來靠着一些陰謀詭計發跡起來的布達克,已經因爲這樣一個故事而提高了身價。我開始爲這個我用註釋和文件編碼進行裝飾的故事找一個有影響力的名字:“上層名流的一個騙局原型:偉大的蓋布澤人布達克!”還不錯!要是不只是說布達克,而是說布達克帕夏大概會更好吧。他後來當上帕夏了嗎?我也許會寫篇文章講講他是如何當上帕夏的,還會在文章的開頭描繪一下16世紀上半葉的概況。但是一思考文章裏那些令人厭煩的細節我就沒了興致,後來有一會兒我以爲我要哭了。我想說這是因爲啤酒的緣故,但酒勁已經過了。有什麼辦法呢,我還在讀着。
我看到了一份麥赫梅特的兒子塔希爾的逮捕令,他本是個騎兵,但卻開始當起了土匪。我看到了有關不許來自周邊村子的牲畜踐踏專屬艾特海姆帕夏的葡萄園的命令,還有一份有關在努萊亭的問題上採取必要措施的命令,有人認爲他已死於瘟疫,但又有人提出他是被他岳父用棍子打死的,但我沒有抄下來。然後我把一份長長的市場物價統計表原樣抄到了本子上。然後我看到厄梅爾的兒子皮爾·阿赫梅特在受託人菲特忽拉教長面前承諾八天之內會償還自己欠浴室老闆麥赫梅特的債務。然後我看到有關穆薩的兒子赫澤爾嘴裏聞起來有葡萄酒味兒的記錄。然後,我想笑,但這需要再喝點啤酒。我把他們的法院記錄認真地看了很久,什麼都沒想,什麼都沒抄,儘管我確信我已經什麼都不找了,但我還是像在尋找什麼似的、像在追尋某種蹤跡似的謹慎地閱讀着,我喜歡這麼做。最後我的眼睛都看累了,就停了下來,看了看陽光照射下的地下室窗戶。各種想法和影像不停地從四面八方湧到我面前:
我爲什麼成了搞歷史的人呢?十七歲的時候我曾經好奇過一陣,但也僅此而已。春天的時候媽媽去世了,之後爸爸還沒等到退休就辭去了縣長一職,搬到了天堂堡壘。在天堂堡壘我翻閱爸爸的書籍,在花園和海邊溜達的時候思考自己讀過的東西,就這樣度過了那個夏天。有人問的時候我對他們說我要當一名醫生,是的,我的爺爺也是醫生。話是這麼說,我卻在秋天考上了歷史專業。有幾個人像我一樣是自願把歷史選作自己職業的呢?我突然生起氣來:塞爾瑪常說我這個以自己的愚蠢爲榮的毛病是我個性中不可分離的一部分,但是她很高興我是個搞歷史的人。我爸爸大概不喜歡,他一知道我考上了歷史專業就喝酒了。奶奶也訓斥了爸爸,不讓他喝酒。一想到奶奶我就想起了家和倪爾君,我看了看錶,快五點了。我已經感覺不到一點酒勁了。過了一會兒我已經連看下去的興致都沒有了,就沒等勒扎,自己起身開車回家了。在路上的時候我想,我會去和坐在小屋那裏看書的倪爾君聊一聊。要是倪爾君不賞臉的話,我就翻開牀頭的艾弗里亞·切萊比看看,看着,忘着,然後我就喝點酒,再然後就該喫晚飯了,我會喫飯,會再喝點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