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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师腼腆地坐在门边的砧板上。“不知道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还有什么意思。”
汤姆轻轻地咳了一声。“一个不再传道的人……”他开始说。
“啊,我只是个空谈家!”凯西说,“老是改不了这个毛病。可是我现在不传道了。传道是给人家讲一些道理。往后我可是要向他们讨教。这不算传道,对不对?”
“我不知道。”汤姆说,“传道是一种说话的声调,传道是观察事物的一种态度。传道是在人家恨死了你的时候,偏要假装给人家做好事。去年过圣诞节,我们在麦卡莱斯特监狱里,救世军来给我们讲过道。整整讲了三个钟头,还奏着乐,我们坐在那儿听。他们装作对我们挺好的样子。可是我们如果有人打算跑出去,那就要关单人禁闭。传道就是这么回事。假装给一个倒霉蛋做好事,他恨不得打你的耳光,却不能动手。,你不是个传教的。可是别在这儿讲你那一套吧。”
妈扔些柴棍到炉子里。“我要给你做点儿东西吃,只是不多。”
爷爷把木箱搬出去,坐在那上面,斜靠着墙。汤姆和凯西也靠着屋里的墙坐着。下午的影子从屋里移出去了。
傍晚时候,卡车回来了,一路在尘沙里颠簸飞驰,底板上积了一层尘土,车头的盖子上蒙了一层尘土,连车前的头灯也被红色的灰尘蒙住了。卡车开回来的时候,太阳正在西沉,大地承受了落日的余晖,染上了血红的颜色。奥尔坐在那里,俯身在方向盘上,又得意、又严肃、又能干的样子;爸和约翰伯伯坐在司机旁边的荣誉座上,正跟家长的身份相称。其余的人站在车身的底板上,揪住了车两边的横档,有十二岁的露西和十岁的温菲尔德,一副顽皮的模样。他们的眼睛显得倦乏而又兴奋,他们的手指头和嘴角还有黏糊糊的黑印迹,因为嚼过在市镇上哭闹着向他们父亲讨来的甘草棒糖。露西穿着一件长到膝下的淡红色女童装,略略有些装正经的小妇人的神气。但是温菲尔德却还脱不了拖着鼻涕、爱在仓棚后面发愣、到处拾烟屁股吸一吸的顽皮孩子的寒碜相。露西已经感到自己那对发育着的乳房的力量,感到它们的责任和尊严,而温菲尔德却还是个愣头愣脑的野孩子。罗莎夏轻轻地抓住横档,站在他们身边。她踮着脚尖站在那儿,一摇一摆,极力保持平衡,用大腿和屁股承受着一路的颠簸。她已经怀了孕,所以很小心谨慎。她那编成辫子盘在头上的头发成了一顶灰黄色的宝冠。她那娇嫩的圆脸,几个月以前还风骚诱人,现在已经摆出那副有了身孕后的端庄的仪容、自满的微笑和自觉十全十美的神情;她那胖胖的身子—饱满而柔软的乳房和肚子,还有那结实的屁股,自由自在地摆动着,富有诱惑力,仿佛要挑逗人家去拍一拍、摸一摸似的—现在她的整个身子已经变得稳重而端庄了。她的全部心思和行动都向着肚里的婴孩。为了婴孩,她现在才踮着脚尖,使身子稳定。在她看来,整个世界也是怀孕了,她的脑子里只转着繁殖和母性的念头。她那十九岁的丈夫康尼,娶了这么个胖胖的、多情的少女,对她的变化还在感到惊讶和惶惑,因为他们已经不再在床上抓着咬着学猫斗,不再抿着嘴笑,不再嬉闹得迸出眼泪来了。她现在是个稳重、谨慎而贤惠的人儿,对他含蓄而又沉着地微笑着。康尼有罗莎夏这样一个妻子,感觉到又得意、又害怕。只要有机会,他就把一只手放在她身上,或是靠近她站着,使自己的身子接触到她的大腿或是肩膀,他觉得这样才能维持住一种可能会失去的亲热关系。他是一个瘦身材的青年,长着一张得克萨斯人气质的尖脸,他那双淡蓝的眼睛有时凶狠,有时和气,有时惊恐。他是个善良而勤劳的工人,也能做个好丈夫。他喝酒喝得不少,但并不过量;不得已的时候,他也会跟人家斗一场,可是他绝不夸口。他静静地坐在人群中,勉强待在那儿,让人家知道他在场。
约翰伯伯如果没有五十岁的年纪,又因居于家长之一的地位,他就不会情愿坐在司机旁边的荣誉座上。他宁可让罗莎夏坐在那里。但这是不行的,因为罗莎夏还年轻,又是个女人。但是约翰伯伯坐在那里并不自在,他那双凄清的惶惑不安的眼睛也不自在,他那瘦削而强壮的身子也不舒畅。孤寂—这个障碍差不多老是使约翰伯伯与众人隔绝,与欲望无缘。他吃得不多,也不喝酒,是个独身主义者。但是他内心的欲念却膨胀起来,变成一种压力,最后终于迸发出来。于是他要么把他所想望的某些食物饱食一顿,直到要呕吐为止;要么喝酒喝得像中了风似的,两眼通红;要么就到萨利索去宿娼。据说有一次他一直跑到肖尼去,叫了三个妓女到一张床上,发出怪声,兽性勃发,在她们那些毫无反应的身上胡闹了一个钟头。但是等到他的一种欲念满足了的时候,他却又愁眉苦脸,羞惭而又孤寂了。他躲着别人,竭力想用赠品来消除一切人对他的反感。有时候他悄悄地跑到别人家里,在孩子们枕头底下留下一些口香糖给他们;他还白尽义务,给人家砍劈柴。他把自己原有的东西送掉:一个马鞍啦,一匹马啦,一双新鞋啦。有时候收到东西的人不能跟他说话,因为他一溜烟就跑掉了,要是让人家挡住,他就怀着鬼胎似的用惊恐的眼色贼头贼脑地望着你。他妻子的去世,以及丧妻后几个月的孤独时期,使他的神态上露出了内疚和羞惭的标记,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一种消除不掉的孤独感。
但是有几件事他却摆脱不了。他既是家长之一,就得有一家之长的派头,现在他就只得坐在司机旁边的荣誉座上。
当卡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大路开回家的时候,座位上的三个男人都有些愁闷。俯身在方向盘上的奥尔不住地把眼睛从路上转到仪表板上,看着那鬼鬼祟祟跳动着的电流表的针,看着油量表和温度表。他心里老在盘算着车子的种种弱点和可疑的情况。他听着可能是汽车后部传动轴上发出的呜呜声,大概是缺油了;他听着变速杆一推一拉的响声,他老用一只手抓着排挡,从杆子上感觉着齿轮的震动;他踩下了离合器,踩着刹车,借此测验测验那些有毛病的离合器片是否打滑。他有时也许可以说是一个骚气十足的色鬼,但是现在对这辆卡车,对它的行驶和保养,却是他的责任。如果车子有了什么故障,那就是他的过失了,即使谁也不说什么,可是每个人,尤其是他奥尔本人,总会知道这是他的过失。因此他就感觉着它,看着它,听着它。他的脸色是严肃而又认真负责的。人人都尊重他和他所承担的责任。就连一家之长的爸,也会拿着扳手,接受奥尔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