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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特孟聽老太婆的使喚,到井裏去提水,把牛乳的脂取掉,坐在有煙的暗室中,看見火光熊熊升起,把老太婆瘦削而滿布皺紋的臉照得通紅,時隱時現;他聽見隔壁有牛的鼻息和發出牴觸東西的聲音。他很喜歡這裏的菩提樹,泉水,鍋下熊熊的火光,牛喫東西的響聲,陰暗房裏的桌椅,頭髮灰白老太婆的操作,一切都是美好的,有着食物與和平,人與人間溫暖的感覺,如在故鄉。這裏也有兩隻羊,在後面還有一個豬欄,都是老太婆告訴他的。這個老太婆是農夫的老母,那個小孩是她的孫子。這孩子名叫庫諾,進進出出的,雖然一言不發且還顯出一副害怕的樣子,卻不哭了。
之後,農夫同妻子回來了,夫婦倆看見家裏來了陌生人,都很詫異。農夫原想開口罵人的,卻疑惑地把戈特孟拉到門口,要看個清楚,接着他笑了,欣然拍拍戈特孟的肩,要他一同進餐。他們坐下後,大家把麪包在同一個牛乳盤裏蘸着喫,直到牛乳不多時,農夫才把剩下的全喝了。
戈特孟問,可否讓他宿一夜。“不行,”農夫說,“沒有地方,不過外面到處有乾草,可以在那裏找個地方睡。”
農婦把小孩拉到身邊,沒有說話,但在進餐時,她那好奇的眼睛卻望着這陌生的年輕人。他的鬈髮與目光立刻引起她的注意,她喜歡他漂亮的白頸子,那細膩的手和優美的動作。這個陌生人高尚而又一表人才,多麼年輕啊!她最欣賞和喜愛他說話的聲音了,神祕得像歌聲一般,充滿熱力和光輝,一口動聽的男子聲音,像是求愛般的中聽,她巴不得能長久地聽到這種聲音呢。
農夫在餐後就去畜舍裏做事了,戈特孟走出室外,在泉邊洗手,坐在低矮的欄杆上,傾聽流水的聲音,他在這裏已經沒有事了,應該走了。這時農婦提着水桶出來,把桶放在流着的泉水下面接水,並且小聲地說道:“喂,要是你今晚還在附近,我會送東西給你喫的。那邊長麥田後面有乾草,明天才會搬進來,你願意到那邊去睡嗎?”
他望着她有雀斑的臉,看見她提着水桶的粗壯的手,明亮而含有熱與光輝的大眼睛,他朝她點頭微笑,她已提着滿桶水走了,走進黑簇簇的門裏,然後消失了。他感謝地坐着,很滿意地聽着泉水流動的聲音。稍後他進去找農夫,還同農夫與老太婆握手致謝。小屋裏充滿了火、煙與牛乳的氣味。這小屋剛纔還是歸宿與故鄉,馬上卻又變得陌生了。他謝過後就走出來了。
戈特孟發現小屋對側有個小禮拜堂,附近有美麗的樹林,一片結實的老樹,樹下長有短短的茂草。他站在樹蔭裏,不斷在那些粗樹之間往返徜徉。奇怪,他想到了女人與愛情,其實這些都是談不上的。只有那女人的一句話,對他表示了約會的地方,別的她並沒有說什麼。這有什麼用呢?對啦,她的眼睛,她說話的聲音有點含蓄,還有她的皮膚是那樣的柔美,也許還有股香氣,有這樣皮膚的女人與男人在彼此渴慕時,是立刻就能認出的。像這樣微妙的隱語是值得注意的,戈特孟學習這種隱語是多麼敏捷啊!今天晚上!他很高興,滿懷好奇,好像這個高大金髮的女人有何等的眼光與聲音、何等的手足、動作與接吻似的——這些與李瑟是完全不同的。李瑟現在會已是有着又黑又硬的頭髮,褐色的皮膚,發出短促的嘆息嗎?她的丈夫打了她嗎?她還想到他嗎?她又找到了新的情人嗎?正如他今天又找到了一個新的女人一樣嗎?這一切過得多麼快,好像路邊到處都是幸福,多麼的美妙與熱烈,來去多麼急促!他雖然在不久前,情願被殺也甘心通姦,然而這樣的幸福到底是有罪的。現在他已經在等第二個女人了,而他的良心卻是平平靜靜的。其實這也許不能說是平靜的,因爲他的良心時時爲通姦與好色而感到不安,覺得這是重罪。他說不出這是什麼名堂,覺得這樣的犯罪是與生俱來的,也許這就是神學上所說的“原罪”吧?這就對了,生命的本身就像是在罪惡堆裏似的——否則哪有那齊士這樣純潔與博學的人會像罪人似的忍受贖罪似的修道呢?還有戈特孟自己,爲什麼非要覺得老是深深地陷在這種罪惡裏呢?那麼他是不幸福的嗎?他是不年輕、不健康、不像鳥在天空飛那樣的自由自在嗎?女人們不會喜歡他了嗎?他不會對這個女人感到很有興趣,且不能做她的情人嗎?這會覺得是不好的嗎?爲什麼他這樣就會毫無幸福呢?爲什麼在他青春的幸福裏,在那齊士的德行與智慧之中,會有這種奇妙的痛苦,輕微的不安,爲了過去的事情而深感悲哀呢?他雖然知道自己不是思想家,爲什麼必須時常深思熟慮呢?
管他的,好在生命是美麗的。戈特孟在草叢中摘了一朵小小的紫花,拿在眼前仔細端詳,看到小而密微的花萼裏去了,這裏有葉脈相通,有纖細的器官呼吸;這像是在女人的子宮,或是思想者的頭腦裏,育有快樂的生命似的。啊呀,爲什麼人們對這樣的事情一點也不知道呢?人爲什麼不能同這朵花說話呢?可是兩個人之間如果沒有互相談過話,那該是幸運的;特別是,如果有愛情而又不需要說話時,愛一定是充滿誤解與愚昧的吧!喏,李瑟的眼睛在快感達到頂點時,半閉得只看見眼自在眼縫裏閃動——這不是詩人和學者的千言萬語所能表達的啊!哦,什麼也不用說出來,也不用想的——人是隻有說迫切需要的話,只有想迫切衝動的事情就好了。
他端詳着這些微小的草葉,覺得葉子長在莖的周圍是多麼好看,排列得多麼整齊,美得像古羅馬詩人佛琪(Vergil)的詩句,是戈特孟所喜歡的;可是在佛琪的若干詩句裏,其明顯、聰明、美麗與意義,還不及這些長在莖上的細小葉子,如同螺旋形秩序的一半。這朵花是多麼歡樂,何等幸福,是多麼富於創造、高貴與意義的行爲啊!要是有人能創造出一朵這樣小的花,那該多好!可是任憑你是英雄、帝王、教皇和聖人,對這些都是無能爲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