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黑塞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第二天戈特孟焦慮地在小山上過了一天,要是他有馬匹的話,那麼他今天就要去修道院。
看他師父美麗的瑪麗亞像了。他渴望再去看一次,因爲他夜裏夢見了倪克勞師父。現在他又想到,與安克納的幸福之愛也許是短暫的,也許還會帶來惡果——今天這種幸福正是時候,可不能錯過。他今天誰也不想見,不想分心,要在樹和雲下過一個安穩的秋日。他把這事告訴瑪莉,說要到郊外去走走,大概會晚些回來,向她要一個大面包,晚上不必等他。她沒說什麼,在他袋裏裝滿了麪包,並把他的舊上裝刷乾淨,至於破損的地方,第一天就給他補綴了。
他漫步過河,穿過收穫一空的葡萄山,行到陡坡的梯形山岡上。他先在一處的樹林邊休息,打算繼續往上爬,直到最高峰,太陽從禿樹枝裏照下來,螞蟻聽見他的腳步聲都逃走了。他登高望遠,河流如藍帶,城市小得像玩具所堆成的。山上有古代、異教時代長有苔蘚的城壁與土墳,大概是以前的要塞。他坐在岡上的一個墳穴上,俯瞰遠處,遠山連綿,不由得又想起了重重往事,在遠處的某個地方,是善良的雷娜燒掉屍骨的所在,如果羅培德沒有死於瘟疫的話,也許依然在那裏流浪;還有那邊的遠處,是維克多死的地方;更遠的地方是他度過少年時代的修道院,是騎士的城堡,還有他那美麗的兩個女兒……所有這許多地方的人,是否還活着或死了?他都不知道,只是在回憶着,因爲那些地方都與他的愛、他的悔恨與渴望有關。要是他明天也死了,那麼他帶在身上的這本繪畫本里的所有女人、愛情、夏晨與冬夜,都會散落和消失了。哦,現在是他再做些什麼,創造些什麼,留給後世的時候了。
自從他出來過這樣的生活,一直沒有多少成果留下來,所有的只是以前在工場裏所做的兩三個雕像,尤其是約翰像和這本繪畫簿。這些在他的想象裏不是真正的世界,而是美麗與痛苦的,是記憶中的繪畫世界。那麼,沉沒在這個內在世界裏的東西,有幾件是被救出來而且固定了的呢?或者就是繼續這樣下去?始終是新的城市,新的景色,新的女人,新的遭遇,新的繪畫,接連不斷地堆積起來,難道除了這顆不安、痛苦而又美麗的心中堆存過量的東西之外,就沒有別的了嗎?
人生一如可恥的愚弄,是這般可笑和可悲的啊!一方面,生活是官能的遊戲,完全像是在老母夏娃的懷抱裏喫奶一般;這種生活的確是有着高度的愉快,但卻抵擋不住它的須臾無常;人如同林中的蕈,今天色彩鮮豔,明天就已腐爛了。另一方面,是把自己關閉在工場裏對抗須臾無常的生活,將短暫的人生刻成一塊紀念碑——過這種生活的人,就非打消人生的樂趣不可;變成一件工具,從事不變的工作,放棄生活的自由、充足與快樂。倪克勞師父就是過着這樣的生活。
然而上面的兩種生活是否兩者必須魚與熊掌只擇其一呢?創作的活動並不是在賠償生活的!生活也不能打消創作的高貴!這全都是不可能的嗎?
這樣的事說不定也有人是可能的,會不會有丈夫或一家之主,既誠實而又不失官能上的快樂呢?會不會有人在缺少自由與危險的環境下而心情仍不枯燥呢?可是他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一切存在的東西都有其對立的二分性:人有男女之別,有流浪者與凡夫俗子,有理性與感情之分——任何地方都沒有人既是男又是女,同時又具備自由與秩序,衝動與精神的,人總是得此而失彼,但雙方都是同樣重要與令人渴望的!這種事對女人也比較簡單,她們的本性就是如此,從自身把快樂結成果實,因愛的幸福而變成小孩。男人卻以永久的渴望來代替這種簡單的果實。神竟把一切安排得這樣充滿惡意與敵意,神是在幸災樂禍地嘲笑他自己的創造物嗎?不,神不會是惡意的,他同時創造鹿、魚、鳥、林、花與四季。但是神的創造物裏卻有着裂痕,這是創造物本身的失敗與有欠完美,神就是要用人存在的這種缺點與渴望而賦予特殊的意向。難道這是惡魔的種子,也就是神之敵的原罪嗎?但這種渴望與不滿爲什麼會是罪呢?難道人所做的一切美麗與神聖之物,都不是因這種渴望與不滿足而產生的嗎?都不是作爲感謝的貢品而歸還於神嗎?
他因這種想法而向城市望去,看見市鎮與漁市場、橋、教堂、市議會,還有豪華的主教邸宅,現在海英利希伯爵統治的中心。在那無數的塔與屋頂下面住着安克納,他那美麗端莊的情人,她看來是多麼高傲,但她的愛卻是如此令人難忘與嚮往。戈特孟想到她就興奮起來,高興與感激地回想起昨夜的豔遇。爲了這一夜所體驗到的幸福,爲了要讓這美妙的女人喜悅,就需要用他全部的生活體驗,所有從女人那裏學來的,所有的流浪與窘迫,所有雪夜裏的徒步行進,還有與動植物——花、樹木、水、魚與蝴蝶的友誼與信賴。甚至還需要在快樂與危險中的敏銳感覺,失去故鄉與多年來在心中孕育的想象世界。他的生活像是在安克納那座開着魔術之花的花園裏似的,是不應該訴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