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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說,他的繼任人選的問題,成了熱烈討論的事項,特別是在英才珠戲選手之間,討論得尤爲激烈。被這些選手設法推倒的影子離開之後,導師的職務便由英才集團本身投票表決,暫時分由三位臨時代理人負責——當然,只是代理珠戲學園內部的事務,而非代理教育委員會的公務。依照傳統習慣,導師的遺缺應在三個星期之內遞補起來。一位導師如在辭世或臨終之時,明白遴選一個沒有競爭對象或不致受到爭論的繼任人選,只要經過一次全會通過,即可遞補。這次,這個程序可能要費些手腳,需要頗長的時間始可完成。
在誌哀期間,約瑟·克尼克曾經不時與他的朋友談到此次珠戲大賽及其特別困擾的歷程。“巴爾川這位代理人,”克尼克說道,“不僅以忍辱負重的精神毫不苟且地盡了他的本分——也就是說,他以鞠躬盡瘁的精神扮演了一位真實導師的角色——而且在我看來還不止此。他爲這個珠戲大典犧牲了自己,就如那是他有生以來最後一次最爲莊嚴隆重的公務行爲一般。你們大家對他未免太苛刻了——豈止苛刻,實在太殘忍了。你們本來可以挽救這次賽會並饒了巴爾川,而你們卻沒有那樣做。我對此種行爲不想表示意見;我想你們所以如此也許有你們的理由。但我現在要說的是,可憐的巴爾川既被排除了,你們也稱心如意了,就該寬宏大量一些纔是。等他回來時,你們必須在路上迎候他,並表示你們已經瞭解他所做的奉獻了。”
德古拉略斯搖搖他的頭。“我們不但已有了解,”他說,“同時也領受了。你很幸運,能以來賓的身份參加這次大賽;在這種情形下,你對事情的經過情形也許不太清楚。不,約瑟,縱使我們對巴爾川有任何同情之心,也不會有采取行動的機會了。他已經明白他的犧牲在所必然了,故而也就不想再來一次了。”
直到此刻,克尼克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陷入了一種擾攘的沉默。他現在已經明白到,他既不是以一個真正華爾茲爾人,也不是以一個與他人同志的人,而是以一個事實上更像來賓的人,體驗這些節日的實況;因而直到這時,他才確切地體會到巴爾川的犧牲性質。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爲巴爾川是個想出風頭的野心家,因爲力不從心而栽倒,故而不得不放棄他的野心,乃至只好勉力忘掉他曾是一位導師的影子,曾是一個年度大會的頭目。直到現在,聽了朋友的最後這幾句話,他才驚訝地明白:巴爾川已被他的裁判們完全裁定而一去不再回頭了。他們不但曾經容許他主持賽會直到閉幕,而且亦曾給予足夠的合作,以便使大會進行到底而不致家醜外揚;但他們之所以這樣做,亦只是爲了保全華爾茲爾的體面,而不是爲了巴爾川其人。
實在說來,影子這個職務,不僅要得到導師的完全信任——關於此點,巴爾川是得到了,但並不止此而已:他還須得到英才選手的同等信任纔行,不幸的是,他沒有得到。在這種情形之下,如果他犯了大錯或一意孤行,教會組織不但不會像他的導師兼模範一樣支持他,更不會護衛他。既然沒有這樣的權威爲他撐腰,他就只有乞憐於他的老同事,亦即那些珠戲教師了。而設使他們對他沒有敬意的話,他們不但不會支持他,反而成了他的判官。如果他們不肯讓步,這個影子就完蛋了。相當可信的是,他到山裏遠足沒有回來,而不久消息傳來,說他墜崖喪生了。這件事情就這樣告一段落,不再有人提起了。
同時,教會組織和教育委員會的高級官員與董事們,每日接二連三地在珠戲學園出現,英才選手和行政人員都被召去問話。所討論的事情時有傳聞,但也不出英才集團的本身。約瑟·克尼克也被召問了,一次是教會組織的兩位董事,一次是一位語言導師,然後是杜布瓦先生,接着又是兩位導師。也曾被召詢問多次的德古拉略斯,對於他所謂的這種祕密會議氣氛,不但顯得興高采烈,同時也說了一些無傷大雅的笑話。約瑟早在節會期間就已注意到,他以前與英才選手之間所建立的一點親密關係,已經所剩無幾了,而在這種祕密會議期間,他更是痛苦地看清了此點。這不只是說他像個外賓一樣歇足賓館而已,同時,他的上級似乎也以同輩的身份對待他。英才選手的本身,作爲一個集團的教師們,都已不再以夥伴的態度接納他了。他們對他裝出一種嘲諷的禮貌,或者,說好一點,擺出一種逢迎的冷淡。他們早在他接受瑪麗費爾斯的差事時就開始疏遠他了,但這不僅正常,而且自然。一個人一旦採取步驟,從自己走向勞役,從學生或教師的生活轉而成爲教會組織的成員之後,他便不再是一個夥友,而是將要變成一個上司或老闆了。他既不再屬於英才集團,他就得明白他們此時要對他採取一種批判的態度了。這種情形,凡是處於他這種處境的人,都是難以避免的事情。所不同的是,此時他所感到的這種疏遠和冷淡,顯得特別強烈,部分原因在於這羣英才人物此時頓失依靠,即將接受一位新任的導師,故而以一種防衛的態度,藉以鞏固他們的陣營;部分原因在於他們剛以殘忍無情的態度對待過前任導師的影子巴爾川。
一天晚上,德古拉略斯在極度興奮的狀態之下,一路奔跑着走進賓館。他找到克尼克,將他拉進一間無人的房間,把門關上,然後大聲叫道:“約瑟,約瑟!我的上帝,我早該猜到了,我早該知道了,好像十分……啊,我已經欣喜若狂了,真不知該不該高興。”珠戲學園的這位消息靈通人士,就這樣滔滔不絕地繼續表示:這已不只是一種可能的事情,可以說已經是一種確定了的事情——約瑟·克尼克要被推選爲玻璃珠戲導師了。曾被許多人視爲湯瑪斯導師先定繼任人選的檔案室主任,顯然已在前天舉行的複選中被排除了。在徵詢期間曾經一度領先的三名英才候選人中,沒有一個得到一位導師或會董的特別眷顧和推薦。相反的是,兩位教董與杜布瓦先生卻轉而支持克尼克。除此之外,前任音樂導師的一票也極有分量,因爲他對幾位候選人都有相當的瞭解,曾有幾位導師徵詢他的意見。
“約瑟,他們要推選你當導師了!”佛瑞滋再度叫道,而他的這位朋友卻用手掌掩住他的嘴巴。有一陣子,約瑟驚訝、興奮的程度不亞於佛瑞滋,對他而言,那似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在德古拉略斯還在報道在珠戲學園傳述,與這次“祕密會議”的情況和經過相關的種種看法時,克尼克已經開始體會到他這位朋友的猜想似乎也不會錯到哪裏了。並且他的心裏也已感到某種近乎贊同的東西,感到他不但已有所知,而且一直期待着的一件事情,一件不但適當,而且自然的事情。因此,他才用手掩住他這個朋友的嘴巴,並以一種責備的眼光瞥了他一下,好像突然與他有了一大截距離似的,接着冷冷地說道:“老兄,不要那樣多嘴;我不想聽這種閒扯。到你的同伴那裏去。”
還有許多話要說的德古拉略斯,突然沉默無言了。他在這個十足陌生人的凝視之下,帶着一副蒼白的面色走了出去。據他後來表示,他起初感到,克尼克在此一時刻所表現的那種顯著的沉靜和冷漠,好像一頓拳頭,一種侮辱,一記耳光,好像背叛了老友,對他的即將擔任珠戲首領作了近乎不可理解的過分強調和預期。直到他開始離去時——他確實像個捱了耳光的人一般走了開去——也才體會到那種令人難忘的眼色——那種遙遠、嚴肅,而又痛苦的眼神——所表現的意義,因而恍然大悟:他這位朋友並非因爲受到命運的眷顧而傲視於人,只不過是虛心地準備接受而已。他說,他最近詢及巴爾川其人及其所做的犧牲時,他纔想起約瑟·克尼克所現出的那種憂慮神情和同情語調。如今看來,就如他本人即將犧牲自己並像影子一樣消失不見了。他那時的表情顯得自負而又謙下,得意而又溫順,孤高而又認命;就如他的容貌已經成了各種歷任導師的雛像一般。“到你的同伴那裏去。”他如此說。就這樣,這個不可理解的人,就在他剛剛聽到他自己即將擔負一個新的大任的那一剎那一下子投入了那個新的情境,而從一個新的核心看待這個世界,而不再是一羣朋友中的一個同伴了,再也不是了。
克尼克本來可以輕易地猜到,他這最後最高的感召,亦即珠戲導師的任命,就要來到了——至少亦可看出它的可能性甚至或然率來。但是這次,他的榮升,也使他喫了一驚。這件事情,他也許已經猜到了,事後他曾如此想,因此,他才嘲笑他那位熱情的朋友德古拉略斯,不用說,後者自始就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任命,不過,這也沒有什麼兩樣,因爲他總算在此事決定宣佈之前幾天推算、預測到了。實際說來,對於克尼克的當選,最高委員會可說沒有異議——除了一點,也許是他稍嫌年輕了一些;他的前任大都在45到50歲之間才榮登這樣的高位,而約瑟幾乎還不到40歲。不過,對於這樣的早升,法律上並沒有明確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