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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滿意足地一路向前蕩着。夜風在樹林裏悄悄耳語,樹枝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這裏有溼土、蘆葦、泥巴的氣味,有未乾木柴燒出的氣味,有油油甜甜的氣味,這表示離家不遠了;最後,當他接近少年之家時,那裏又出現了另一種氣味——男孩的氣味、少年的體臭。他不聲不響地爬過蘆蓆,進入溫暖而又有氣息的黑暗之中。他鑽進草窩裏面,回想女巫的故事、野豬的牙齒、艾黛、氣象學家和火上煮着的小鍋,直到進入夢鄉。
土魯對克尼克的懇求只是遲遲不肯讓步,他不願讓他輕易過關。但這個少年總是跟在他的後面緊追不捨。有某種東西將他牽向這位老人,儘管他自己也不知那是什麼。有時候,當氣象學家前往遠方森林、沼澤,或樹叢某些地方裝設陷阱、追蹤某種獸跡、挖掘某種樹根,或者採集某種草種之際,總會突然感到這孩子的兩隻眼睛在盯視着他。克尼克不露身影,不吭不響,已經在他後面跟蹤了幾個時辰,看到他的每一個動作。這位氣象學家,有時只當沒有看見,有時對他怒吼幾聲,有時無情地令他趕快消失。但,他有時又向他示意,讓他整天待在身邊,有時又派他做些工作,向他指示一些事情,給他一些忠告,試試他的反應,告訴他一些植物的名稱,命令他去取水,或者燃火。因爲,他對這些事情,都有特殊的技巧、妙訣、竅門、祕密,以及公式,並且,他還要使這個孩子明白,所有這些祕法,都要嚴守祕密。最後,待克尼克又稍稍長大了一些,他便將這個孩子從少年之家帶回他自家的茅舍之中,就這樣承認了他的學徒身份。這麼一來,克尼克便與衆不同了。他不再是一個普通的男孩了,他已成了氣象學家的徒弟了,這表示他將來長大成人而學有所長的話,他就是以後的氣象學家了。
自從這位老人將克尼克帶進他的茅舍那一刻起,他們兩個之間的障礙——不是恭敬和服從的障礙,而是懷疑和限制的障礙——就自然拆除了。土魯已經讓步了,他已容許克尼克用不屈不撓的奉承來征服他了。現在他最想做的事,只有使這個孩子成爲他的衣鉢繼承人,成爲一個優秀的氣象學家。在這種課程之中,沒有概念好說,沒有學理好講,沒有成規可循,沒有法本可依,沒有數字或圖表可言,有的只是少數幾句口傳祕訣而已。這位老師訓練克尼克的辦法,是感覺重於理智。一筆傳統與經驗的偉大遺產,那個時代人類對自然所得的全部認識,必須加以整理、運用,甚至傳遞下去。一套廣博而又繁複的實際經驗、觀察結果、直覺所得,以及探究習慣,都要從容不迫地、完完整整地、毫無隱瞞地,傳授給這個孩子。所有這些,幾乎還沒任何概念可言;實在說來,所有這些,都得用感覺加以體會、溫習、試驗。此道的根基和心髓,在於認識月亮,認識它的盈虛消長及其對人的影響,因爲它的上面住着死者的靈魂,爲了騰出空位讓剛死之人的靈魂居住,必須打發居住已久的靈魂重到人間投生。
就像那天晚上護送受驚的艾黛回到她父親的身邊一樣,另一件事情也深深地印在克尼克的記憶之中。那件事情是:午夜過後兩個小時,師父將他叫醒,在天昏地暗中帶他去看最後一次上弦月升起的情況。他在森林當中的一塊岩石上注視着師父指出的地方。師父一動也不動地蹲在那裏默默地等待着,而徒弟則因睡眠不足的關係,蹲在那裏直打顫。他們兩個等了很久,終於見到月亮淡淡的曲線在師父事先指陳的地方出現了。克尼克注視着這緩緩上升的天體,心裏感到又害怕,又着迷。它在晴空島嶼的浮雲浪峽之間浮動着。
“不久它就要改變形狀,再度變得圓滿起來了;那時,播種蓄麥的時候就到了。”這位氣象學家說道,屈指算了算日期,然後又沉默下來。克尼克蹲在那塊露珠晶瑩的岩石上,好像只有他獨自一人一樣。他冷得直打戰。森林深處傳來一陣悠長的貓頭鷹叫聲。老人蹲在那裏沉思了好一陣子,然後站起身來,伸手摸摸克尼克的頭髮,接着好像剛從夢中醒來一般柔和地說道:“我死之後,我的靈魂就飛進月亮裏面。到了那時,你已成年,需要妻子。我女兒艾黛將是你的妻子。到她有了你的兒子之時,我的靈魂就返回人間,住在你兒子的身中,到時你要稱他爲土魯,就像現在名叫土魯一樣。”
徒弟聽了這些,心裏頗感驚愕,一句話也不敢說。那彎淡淡的銀鉤已經升起,並且已被浮雲吞了一半。一陣奇異的寒戰掠過這個少年的全身,那是萬事萬物時空交錯所形成的一種信息。作爲一個旁觀者兼參與者,面對着這異樣的夜空,眼看着一鉤銳利的新月,完全像師父指出的一樣,升起在一望無盡的森林和山嶽之上,使他感到出奇的鎮定。這位師父可真是妙人一個,身懷數以千計的祕密——他居然能夠想到他自己的身後之事,居然能夠說他的靈魂將住在月亮裏面,而後又從月亮返回,進入一個將是克尼克之子、並以師父前生之名爲名的人中。他將來的前途、將來的命運,似乎像是有云的天空在無雲的地方打散了一般,非常奇怪;而不論何人皆可知道、皆可解釋、皆可說明這個事實,似乎更是使人大開眼界,得以見到無量無數的太空,充滿不可思議的奇蹟而又秩序井然的世界。在一剎那間,他似乎感到心靈可以體會每一樣東西,認識每一樣東西,聽到每一樣東西的祕密——天上星球的柔軟而又確實的軌道,人類和動物的生命,其間的親和與敵對、會合與鬥爭,每一樣大大小小的東西,都與死亡一起鎖在每一個生物之中。他在一陣預感的最初震顫中看到或感到這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而使他自己投入其中,列入其間,作爲此種秩序的一個部分,接受心靈可知的法則的統轄。這位少年有生以來第一次窺知這些偉大的奧祕,得知它們的尊貴和死亡,以及它們的可知性質,就在黑夜走向黎明時的寒林之中,蹲在這塊俯聽松濤的岩石上面之時。這種認識就這樣出現在他心中,像一隻無形的鬼手觸動了他的心絃一般。他無法加以說明,以後一輩子也沒法辦到,但他卻常常情不自禁地想到此點。在他做進一步的學習和體驗時,這個時刻的強烈感受總會在他心裏出現。“想想它,”它提醒他說,“想想這整個萬有世界,想想月亮與你和土魯與艾黛之間有種種光線流動着,想想世間的死亡和靈魂之國,以及從那裏重回人間,想想你的心中含有萬事萬物和世間萬象的答案,想想每一樣東西都與你自己息息相關,你應該儘可能去認識人類可能認識的每一樣東西、每一件事情。”
那個聲音就這樣說了這一類的話。這是克尼克出生以來第一次聽到此種內在的聲音這樣說話,第一次聽到人類心靈具有如此誘惑而又權威性的吩咐。他見過月亮橫過天空已不知多少次了,聽到貓頭鷹在夜裏呼叫也有好多次了;儘管他的師父沉默寡言,但他也已從他的口中聽過不少古人的智慧之言或其孤獨的思索之語了。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意外地感到了某種大爲不同的新東西——渾然的整體、彼此的關聯,將他包含在內,並要他爲各種事情負一份責任的秩序。你一旦有了這把鑰匙,就不必倚賴獸跡去識別動物,就不必憑藉根株或種子去判別植物了。那時,你就可以體悟整個的世界:星辰、鬼神、人類、動物、藥品,以及毒物,就可以了悟每樣東西的整體精神,就可以從每一個部分和跡象鑑別其他每一個部分和跡象了。有些獵人好手特別善於辨別動物的足跡、羽毛、皮毛,及其遺留物;他們不但能從少數幾根細毛看出動物的種類,而且可以說出那種動物是老是小、是公是母來。有些人可從雲的形態、空中的氣味、動物或植物的特殊反應預報今後幾天的天氣;他的師父就是此道的頂尖人物,幾乎每言必中。還有一些人生來就有一種神技:有些孩子,能在三十步內以石擊中小鳥。沒有人教過他們,他們就是有這種本領;而這種本領不是由於努力而來,只是出於魔力或天惠。石頭在他們手中會自動自發地飛躍出去;石頭要打,小鳥願挨。據說還有一些人能夠預知未來之事,能夠預言一個病人的生死,可以說出一個孕婦將要生男還是育女。女祖宗的女兒就是這方面的能手,據說這位氣象學家也有這方面的知識。此時此刻的克尼克似乎覺得,這面廣大的關聯網中必然具有一箇中心;你如果立在這個中心點上,你就可以認識每一樣東西,能夠知曉過去和未來的一切。知識傾注於立在這個中心點的人,就像瀑布奔入山谷,兔子跑向大白菜一樣。他說的話百發百中,就像神箭手射出的鏃矢一般。他可以運用心靈的力量,將所有這一切不可思議的天賦和才能集中於他的一身,並且要怎麼運用就怎麼運用,非常自如。他將成爲一個完美、智慧、無人可以勝過的人。唯有效法他、接近他、步武他,纔是生活正道,纔是生命的目標,才能使人生得到淨化和意義。
像這樣的情形,就是他感到的大概樣子,而我們嘗試使用他不可能知道的概念語言來加以說明,無論如何,也無法表達他這種可畏而又可愛的經驗。深夜起來,被帶着走過黑暗、沉寂,充滿危險和神祕的森林,蹲在岩石的頂端,在夜間和凌晨的寒氣中等待那深深的月影,師父的幾句智慧之言,在這樣的一個非常時刻與師父單獨相處——所有這一切,都被克尼克作爲一種莊嚴的祕密,作爲一種隆重的入門儀式,作爲參加一種盟誓和一種禮拜,與那不可名的宇宙奧祕建立一種雖然卑微,但頗光榮的關係,加以體驗,保存下來。這個經驗與其他許多相類經驗一樣,都是無法想象的,更別說是用語言加以描述了。甚至距離他的思維辦法更加遙遠的,乃至比任何其他思想辦法更不可能的,要數諸如此類的話:“得到這種經驗的人,是否只有這一個?或者,它是不是客觀的真實?師父也跟我一樣有這種感受嗎?或者,我的感受會使他感到快慰麼?我的思想是新的嗎?是獨特無二的嗎?是屬於我自己的嗎?或者,師父和許多在他之前的人也曾有過與此完全相同的經驗和思想嗎?”沒有,對他而言,世界上是沒有這樣的分析和區別的。一切都真實不虛,一切都浸在真實裏面,一切都充滿真實,就像麪糰飽含酵母一樣。雲彩、月亮,以及天空戲場中不息變換的景象,他的光腳板下所跺的溼冷岩石,在蒼白的夜空之中落下的溼冷露滴,師父燃起的家中爐火似的煙味和在他身旁堆起的樹葉牀鋪,老年的莊嚴和淡淡的語調,乃至以粗豪的聲氣說出死亡的預備——所有這一切,悉皆超越了現實的限域,幾乎猛烈地鑽進了這個孩子的感官之中。而這些感官印象,對於正在增長的記憶而言,比起最好的思想體系和分析方法,乃是一種更爲深厚的土壤。
氣象學家雖是這個部落中少數有專長、有才能、有地位的成員之一,但他的日常生活,表面上與其他的成員並沒有多大的差別。他是一個有相當聲望的要人,每當他爲社區做些必要的服務工作時,也要收取報酬,但這只是在特殊的情況之下才有的事情。他最重要、最神聖的職務,是在春季擇定播種各類水果和五穀的吉日。他做這種工作的辦法,是小心考察月亮的情形——部分依照口傳的規則,部分參照自己的經驗。但展開播種季節——在社區的土地上撒出第一把種子——這種莊嚴的行動,已不再是他的部分職務了。任何一個凡夫俗子都不配擔任這個工作,此事每年都由族中的女祖宗親自執行,或由她的年紀最長的女眷代理。這位師父只有在他真正執行氣象學家的職務時,纔是村中的主要角色;而這種角色,只有在久旱不雨、久雨不晴,或寒氣不散,侵襲農田,使得族人遭受饑荒的威脅之時,纔會找他擔任。那時,土魯就得拿出有效的辦法,例如獻祭、驅邪,以及儀式、遊行,來對付旱災和歉收的困境。據傳,萬一亢旱不除或陰雨流連忘返,所有一切其他的辦法悉皆無效,假如勸說、懇求,乃至威脅,都無法感動爲害的邪魔,在母親和祖母當權的時代所用的一個最後有效辦法就是:由村民將氣象學家本人作爲犧牲獻祭。據說這位女祖宗就曾目睹過這樣的一種獻祭實例。
這位師父除了觀測氣候變化之外,還做一種私人的行業,擔任驅鬼法師,製作符刨和咒文飾物,有時還做做醫病的大夫——每當女祖宗無暇兼管醫務工作之時。但除了這些之外,土魯大師所過的生活,與其他的每一個族人並無兩樣。村上的公田輪流耕作,故而輪到他時,他也要幫忙照顧照顧,並且,他自己也有一座小小的果園,位於他的茅屋附近。他採集、儲存水果、蘑菇,以及木柴。他打獵、捕魚,並養一兩頭山羊。作爲一位農人,他跟其他的人完全一樣,但作爲一個獵人、一個漁人、一個採藥人時,他就與衆不同了。他是一個稀有的天才,因爲懂得許多自然的與魔術的設計、妙法、奇技,以及輔助辦法而知名於世。據說他能用柳條編成一種巧妙的圈套,使被中的動物無法脫逃。他會調製一種特別的魚餌,他知道怎樣誘使蝲蛄上鉤,還有一些人認爲他可以聽懂多種獸類的語言。但最神祕的還是他自己的真正專長:觀察月亮和星星,識別氣候變化的徵象,預測氣候與生物的成長,並且還能掌握許多法術的效果。由此可知,他不但是蒐集動物和植物材料的一位大家,並且還能有效地將它們用於治病和抗毒,用於行使法術,用於爲人祈福,用以祛除危險的妖魔鬼怪。他知道到哪裏去找各式各樣的蛇類和蟾蜍,知道怎樣利用它們的角、蹄、爪、毛。他知道怎樣對付腫傷、畸形、怪異而又可怖的贅疣:樹上、葉上、穀物上、堅果上、角上以及蹄上的節瘤、腫瘤、疙瘩、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