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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上軍裝,讓父親、母親和莉莉到維多利亞車站爲我送行。他們認爲我必須到多佛爾附近的一個軍營去報到。火車上坐滿了士兵。我再次感到自己被戰爭的巨流,即歐洲的死亡願望捲走了。當火車在肯特郡的一個小鎮停下來時,我下了車。我在當地的一家商業旅館裏住了兩三天,毫無希望,毫無目標。誰也逃脫不了戰爭。大家看到的,聽到的,全是戰爭。最後,我又回到倫敦,想到我爺爺家——實際上是我的伯祖父家——找個避難之所,在英國也許只有他能幫我這個忙了。我知道他是希臘人,他愛我,因爲我是我母親的孩子,而希臘人總是把家庭看成高於一切的。他仔細地聽我講,聽完他站了起來,向我走過來,我知道他要幹什麼。他劈頭蓋臉打了我一頓,打得很狠,直到今天還有感覺。他說:‘我想的正是如此。’
“我知道得很清楚,他這樣說的意思是‘不管什麼樣的幫助,我都會提供給你’。他對我暴跳如雷,用希臘語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但他還是把我藏了起來。也許是因爲我說了,如果我現在回到部隊去,也會因爲開小差而被槍斃。第二天,他去看了我的母親。我想他可能已經擺出兩條路讓她選擇:是履行公民的義務還是盡一個母親的責任。她來看望我,沒有說什麼責備的話,這比爺爺的暴怒更令我難受。我知道,父親知道實情以後,她會遭什麼樣的罪。她和爺爺共同做了一個決定:偷偷把我送出英國,到阿根廷去找我們家的人。所幸的是,爺爺既有錢,在航運界又有能提供幫助的朋友。一切安排停當,日期也確定下來了。
“我在他家裏住了三星期,不能外出,充滿了自我厭惡和恐懼,整日痛苦不堪,多次想自尋了斷。最大的折磨是每當我想起莉莉的時候。我曾經答應她要每天寫信。我當然做不到。別人怎麼看我,我並不在乎。但我拼死也要讓她相信:我是清醒的,世界是瘋狂的。這可能與智力有關,但我可以肯定它與知識無關——我說的是有些人憑直覺就能做出完美的道德判斷,他們能進行最複雜的倫理分析,就像印度農民有時能在幾秒鐘之內完成令人喫驚的數學運算一樣。莉莉就是這樣的人。我渴望得到她的贊同。
“有一天晚上,我再也耐不住了。我從隱藏處悄悄溜出來,跑到聖約翰樹林去。我知道,那天晚上她會到一個愛國縫紉組去,該小組每週在附近的教區會堂活動一次。我在她必經的途中等她。那是五月一個溫暖的黃昏。我很幸運。她是一個人來的。我突然從等候的地方跑出來攔住了她。她被嚇得臉色發白。她從我的臉上和便服上看出一定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我一見到她,立即被對她的愛所淹沒,連原先準備好要說的話也忘了。現在我已經記不起自己當時說了些什麼。我只記得在暮色蒼茫之中和她一起走向攝政公園,因爲我們倆都希望能在黑暗中單獨在一起。她不爭辯,也不說話,甚至好長時間都不看我一眼。昏暗的運河流過公園的北部,我們雙雙坐在運河旁。她開始哭起來。我沒有資格去安慰她。我欺騙了她。這是不可饒恕的,不是因爲我開小差,而是因爲我欺騙了她。她一度避開我的目光,低頭看黑色的運河。後來她把一隻手放在我的手上,叫我不要說話。最後她擁抱我,但仍然一言不發。我覺得自己集中了全歐洲一切醜惡的東西,但卻身在集中了一切美好東西的女人懷抱之中。
“但是我們之間有太多的誤解。一個人在歷史面前感到自己正確,而在自己所愛的人面前卻感到非常錯誤,這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正常的。過了一會兒,莉莉開始說話,我發現她對我所講的有關戰爭的情況一點也不理解。我還發現她對自己的看法同我的期盼不一致,她不是把自己看成寬恕的天使,而是救苦救難的天使。她求我回到前線去。她認爲我在精神上已經死亡,除非我回到前線去。她一再使用‘復活’這個字眼。而我則一再表示想知道我們會發生什麼情況。最後她說,根據她的看法,贏得她的愛的代價是我應該回到前線去——不是爲她,而是爲我自己,重新找到我真正的自我。她還說,她對我的愛仍像她在樹林裏向我表示的一樣:無論發生什麼情況,非我不嫁。
“最後,我們都靜默下來。你一定明白,愛情是兩個人之間的一個謎,不是兩個人的一致。我們恰好處於人道的兩極。莉莉的人道是責任型的,不能做什麼選擇,在社會理想的支配下受苦。這種人道被釘在十字架上,同時又朝着十字架前進。我是自由的,我是三次不認主的彼得——下決心活下去,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仍然可以看見她的臉。她面對黑暗凝視着,想看穿另一個世界似的。我們好像被鎖在一間刑訊室裏,仍然相愛,但被鐵鏈拴在相對的兩面牆上,面對面直到永恆,那摸不着的永恆。
“當然,我也像其他男人一樣,想從她身上得到某種希望,對她說,她可以等我,不必太快對我作出評判等等。但是她用一個眼神打斷了我的話。那眼神我永遠不會忘記,因爲那眼神幾乎是仇恨的,她臉上的仇恨就像聖母馬利亞臉上的幽怨,它可以扭轉整個自然界的秩序。
“我默默地同她一起往回走,在一盞街燈底下向她說再見,旁邊是一座長滿了丁香樹的花園。我們沒有互相觸摸,也沒有說一句話。兩張年輕的臉互相面對,突然變老了。其他一切聲音、一切東西、整個陰暗的街道,全都塵封湮沒了,只有我們告別的那一時刻在持續着。兩張白臉。丁香花的香味。無邊的黑暗。”
他停住了。他的聲音裏毫無感情。但是我想起了艾莉森,想起她看我的最後一個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