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毗連的農舍旁邊有一個地下蓄水罐。罐頸粉刷過,旁邊有一隻繫着繩子的舊木桶。我打開木頭罐蓋,把木桶放了下去。清涼的空氣,像被囚禁已久的蛇,一下竄了上來。我在罐頸上坐下來,大口大口地喝水。蓄水罐的水新鮮清純,其甘甜是自來水的中性味道所無法比擬的。
一隻紅黑相間的跳蛛色彩鮮豔,順着井棚邊緣一蹦一跳地衝我來了。我把一隻手放在它的途中,它一下子就跳了上去。我拿近一看,它的黑色小眼睛像螢火蟲。它的大方頭左右轉動,那神態和康奇斯在戲弄他人的時候很相像。我看到這一隻跳蛛跟以前聽到貓頭鷹的叫聲一樣,產生了一種怪異的恐懼感,以爲它就是巫術變出來的。康奇斯像幽靈一樣,無處不在,難以逃避。
當我明白無誤地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時,我一下子被徹底擊垮了。我原以爲他的“實驗”非有我參加不可,但是情況可能並非如此,我參演的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情節,一旦我試圖在劇中獲取更加突出的地位,立即就被拋棄了。使我最爲惱火的是我發現自己竟然和米特福德被歸入同一範疇,而且沒有任何明確的解釋。同時我也感到恐懼,簡直就像患了嚴重的多疑症。雖然他可能編造了某種謊言對兩位姑娘講,說我那個週末爲什麼不能來,但是另一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他們三個人在聯手騙我。可是現在我又怎麼能相信這會是真的呢?我們甜蜜親吻,彼此坦誠相見,互相恩愛有加,還有那天晚上在水中象徵性的交媾……除了妓女之外,沒有任何一個姑娘能裝到那麼惟妙惟肖。簡直不可思議。問題的線索也許就在我的可有可無之中。他們似乎是在給我上某種難以理解的形而上學課,有關人的生存地位,有關自我中心觀點的侷限性。但是這種做法與其說是真正的教育,不如說是一種不必要的殘忍,無異於折磨不會說話的動物。我被淹沒在不信任的大海之中,這種不信任不僅表現在表面現象上,而且還表現在深層動機上。連續幾個星期,我一直有一種被肢解的感覺,與過去的自我失去了聯繫,或者說與構成自我的思想體系和自覺感情失去了聯繫。我現在的情況就像是一堆雜亂的零件放在車間的工作臺上,而工程師卻不知哪裏去了……這些零件不知道該怎樣把自己重新組裝起來。
我發現自己又想念起艾莉森來了,負罪感少於懊悔這還是頭一次。我真希望她能在我身邊陪伴我,不爲別的,就希望有個說話的人,像個男朋友一樣。自從我寫給她的信原封退回之後,我幾乎再也沒有想起過她。新近發生的事件已經使我把她淡忘了。但是此時我又回想起我和她在帕納塞斯山上共同度過的時光:瀑布的聲響、曬在我背上的陽光、她緊閉的眼睛、她整個身子弓起來,讓我更加深入……說來奇怪,即使她撒謊,我總是能確切地知道她爲什麼要撒謊,她是怎樣撒的謊。簡而言之,她根本就不懂得撒謊。在日常生活中,她當然就顯得比較遲鈍,什麼都能讓人一眼看穿,過於透明,讓人覺得味同嚼蠟。異性最能吸引我的東西向來都是她們試圖掩藏的東西,打個比喻,就是一切能誘使她們脫光衣服的東西。而這種事在艾莉森身上往往太容易了。不管怎樣……我站起來,掐滅了菸頭,同時也結束了雜亂無章的思緒。她是已經灑落的牛奶,或者溢出的精子。我十倍地想念朱莉。
下午剩下的時間,我一直在三座農舍東面的海岸上搜尋,後來經過農舍回到布拉尼,剛好是在柱廊上喫下午茶的時間。但是那裏依然空無一人。我又花了一個小時到處搜尋,想找到一張字條,一點蛛絲馬跡,或隨便什麼東西,可是依然一無所獲,像一個白癡把翻過十遍的抽屜又徹底地搜查了一回。
六點鐘,我動身返回學校,灰心喪氣,一肚子火,對康奇斯有氣,對朱莉有氣,對什麼都有氣。
在村莊的另一邊,還有一個港口,是當地漁民專用的。學校裏的人,村裏有點社會地位的人,從來不到那個地方去。許多房子已經破落不堪,有些只剩下殘垣斷壁。幾個破舊碼頭旁的房子,大多是波紋狀的鐵皮屋頂,用混凝土修補過,還有許多其他有礙觀瞻的修補痕跡。有三家咖啡館,但只有一家稍具規模,門外擺着幾張粗糙的木頭桌子。
以前有一次,我一個人冬天出去散步回來,曾經到那兒去喝過咖啡。我還記得,店主愛說話,他的話也比較容易聽懂。用島上的標準看,他算得上是一個可以交談的人,也許因爲他是安納托利亞人的緣故。他的名字叫喬久,長了一副狐狸臉,一頭稀疏的灰黑頭髮,蓄着小鬍子,很像希特勒,挺滑稽。星期天的上午,我坐在一棵梓樹下,他走過來,態度十分殷勤,滿臉堆笑,顯然把我當成一個有錢的顧客。他說,能與我共飲深感榮幸。他叫他的一個孩子給我們送上了……最好的茴香烈酒,最好的橄欖。學校裏情況好嗎?我喜歡希臘嗎?……我先讓他把這些日常問題問完,然後纔開始提出我的問題。我們面前海水蔚藍,平靜如鏡,海面上有十幾艘褪了色的紅、綠色土耳其划艇,我用手一指說道:
“可惜你們這兒沒有外國遊客。遊艇。”
他吐出一個橄欖核。“弗雷澤斯早已沒有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