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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间休息后,他们上了历史课。老师大卫·达甘讲了法国大革命,细说了卡尔·马克思的观点:那是一场必要的、不可避免的、以消灭阶级社会为目标的历史革命的前兆和初级阶段。吉戴恩、莉拉赫和卡米拉举起了手问问题,大卫·达甘给予了坚定而详尽的回答。“给我一分钟,”他说,“我们可以把事情理顺。”

莫沙伊擦干净眼镜,有闻必录——他是一个认真的学生——却克制自己不问问题。几个星期前,他在学校图书馆看了几章《资本论》,他不喜欢卡尔·马克思:他觉得几乎每个句子后面都出现一个惊叹号,这些惊叹号震慑了他。在莫沙伊看来,马克思主张经济、社会和历史律法与自然法则同样清晰、不可改变。仅是自然法则不可改变这一点,也让莫沙伊疑虑重重。

当莉拉赫说要进步就会有牺牲时,大卫·达甘表示同意,补充说历史绝非花园里的招待会。流血令莫沙伊反感,花园招待会对他也没有特别的吸引力。他没有参加过一场花园招待会,但他也从不愿意参加。同学们回家和父母团聚时,他把空闲时间全部用来坐在空荡荡的图书馆读书。他读的书中,有一本译作《我们孤独地死去》,描写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如何在冰天雪地的北方逃生与幸存,作者是大卫·霍华德。读书引导他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多数人需要更多的温情。这些想法在上法国大革命课时充斥在他的脑际。上完历史课后,还有三角学和农业。这些课都上完后,我们就冲出教室,直奔房间,穿上工作服,急不可耐地跑到饭厅吃午饭。

午餐有菠菜馅饼、土豆泥、酸黄瓜和熟胡萝卜。我们饿了,因此狼吞虎咽地吞下面包,索要更多的土豆泥。每个桌子上都有一大瓶冷水,因为天热,我们每个人都要喝上两三杯。苍蝇在我们的脑袋周围嗡嗡作响,巨大的、布满灰尘的电风扇在上方打转儿。甜点是煮熟的水果。吃完饭后,我们收拾起餐具,放在通往洗涤间的窗口,而后去干活:塔米尔去车库,德罗尔去饲料厂,卡米拉去育婴室,莉拉赫去洗衣房。

莫沙伊穿着满是灰尘的工作服和散发出鸡屎味的鞋子,穿过柏树路,经过两个废弃的牛棚和一个铁皮顶的披屋,来到大养鸡场。即使还隔着一段距离,养鸡场的气味就已经包围了他:鸡屎、饲料灰尘、黏在金属铁丝网上的鸡毛味儿,混杂着过度拥挤和令人窒息的模糊气味。茜斯卡正在等他,她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把鸡蛋按照大小放进纸盒里。莫沙伊向她致以问候,告诉她,今天下班后他将坐四点钟的大巴去看望父亲。茜斯卡说,她年轻时,只是在某一天离家去往以色列,加入了基布兹,因此她实际上从来没有和父母告别。纳粹在立陶宛把他们杀害了。“你家究竟在哪里呢?”茜斯卡问莫沙伊,“他们住在某个移民营?”

莫沙伊用一种低沉平稳的声音把这里人问他时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他母亲去世了,父亲病了,叔叔也病了,因此他和兄弟姐妹们被送进了不同的基布兹。他一边说话,一边把饲料车推到大饲料箱下,把饲料箱装满。他顺着两排鸡笼之间的小道向前推饲料箱,把饲料装进饲料槽里。笼子下面塞满了鸡粪。在任何一个笼子里看到死鸡,他都会把笼子打开,把死鸡拿出来,轻轻放在身后的混凝土小道上。等到把所有的饲料槽装满饲料,他会回头收敛死鸡的尸体。空中弥漫着低沉的呻吟声,就像笼子里的母鸡两只两只地挤在一起,发出微弱、持续、不知所措的悲音。时不时会从某只笼子里传来一声恐惧的尖叫,好像一只小鸡突然猜出这一切该如何结束似的。毕竟,世上从来没有一模一样的两只鸡。它们在我们眼里没有什么区别,但实际上它们之间的区别与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一样,自从创世以来,就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造物被创造出来。莫沙伊已经决定有朝一日做一个素食主义者,甚至是一个严格的素食主义者,但他一直拖延着,因为在基布兹的男孩子里,做一个素食主义者谈何容易。即使没做素食主义者,他也得夜以继日地像其他人那样努力工作。伪装。不外露。他想到吃肉的残忍,想到这些母鸡的悲惨命运:注定紧紧挤在铁丝笼子里终其一生。莫沙伊想,有朝一日,下一代人会管我们叫刽子手,无法理解我们竟然吃与我们近乎同类的生灵的血肉,使之不能触摸大地,闻嗅绿草,在自动孵化器里将其孵出,在拥挤的笼子里将其养大,强制喂养它们,把鸡蛋偷走,不得孵化,最后切开它们的喉咙,拔掉它们的毛羽,一条腿一条腿地将其撕裂,大快朵颐,流着口水,舔舔嘴唇上的脂油。几个月来,莫沙伊一直盘算着要打开一只笼子,鬼鬼祟祟地偷出一只小鸡,只偷一只,藏在衣服里,避开茜斯卡和施雷加警觉的眼睛,偷偷地带出鸡场,在基布兹篱笆墙外把它放了。可是一只被抛弃的小鸡在田野里能干什么?夜晚,胡狼会将其撕成碎片。

他突然对自己感到厌恶,他经常有这种情绪,其原因多种多样。而后他又因自己的厌恶之情对自己产生反感,轻蔑地称自己心肠软,那是大卫·达甘有时用来形容那些畏惧革命的必要残酷性的人的。莫沙伊尊重大卫·达甘,大卫是一个固执己见、讲原则的人,他用父亲般的羽翼呵护莫沙伊和学校里的其他学生。正是大卫·达甘欢迎莫沙伊来到耶克哈特基布兹,温和然而坚定地引导他走进新生活。是他让莫沙伊参加了艺术俱乐部和时事讨论组;莫沙伊刚来基布兹时,遭遇其他孩子的嘲弄,是他严厉地加以阻止。莫沙伊和我们一样也知道大卫和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电工的女儿埃德娜·阿塞洛夫住在一起。大卫的生活里有许多女人,尽管莫沙伊为此感到震惊,但他对自己说,毕竟大卫·达甘不是普通人,与大家不一样,他是一位哲学家。他不会对大卫品头论足,他对他如此感激。但是他确实奇怪。他不止一次把自己放在大卫的位置上思考,但他永远想象不出老师想到女人和女孩子时那随意的权利意识。他想,不只是社会革命,也不是大卫所说的残酷的终极革命,可以实现大卫那样的人与我这样的人之间的平等,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获得女人的青睐,而我甚至在想象中也永远不敢。

是啊,莫沙伊·亚沙尔确实偶尔梦见同学卡米拉·尼沃腼腆的微笑,梦见她用手指在笛子上飞舞,吹奏忧郁的曲子,但是他从来不敢接近她,不敢跟她说话,甚至不敢用眼看她。在教室里,他坐在她后面,中间还隔了一排。当她俯身在笔记本上写字时,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可以看到她颀长脖颈的曲线,看到柔软的头发垂到她的后颈上。一次,卡米拉站在灯和墙壁之间和一个女孩说话,他从那里经过,抚摸了她的影子。在这之后,他醒着躺了半夜,无法入睡。

茜斯卡说:“你把自动调温器放进孵化室,检查一下饲料槽里有没有水,喂喂小鸡,把所有的鸡蛋纸盒放进冰箱,然后就可以走了。我给你写今天的总结。你提前十五分钟离开,这样你就有时间冲澡,换衣服,赶上四点钟的大巴了。”

莫沙伊正在收起他留在走道里的死鸡,准备放在外面的桶里烧掉,这时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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