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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黑子看不上佔東崗的爲人,雙方卻也沒仇,犯不上平山滅寨,平日裏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井水不犯河水。佔東崗可不這麼想,覺得遲黑子這個綹子人多勢衆、兵強馬壯,砸上一個大窯,銀錢嘩嘩往裏進,他別提多眼饞了。明面上幹不過人家,就在暗地裏使壞。可巧得到了遲黑子下山貓冬的消息,去海臺子嫖宿的時候,又從四月紅口中得到了印證,心想:這個機會可來了。他就跟四月紅說:“你以後跟了我,遲黑子定然不會饒了咱們,留下這個心腹大患,咱們睡覺都不得安穩,乾脆除了他。”舊時的窯姐不怕土匪,真要是被哪個大當家的看上了,帶回綹子做個壓寨夫人,天天喫香喝辣總比在窯子裏強,可遲黑子的綹子裏規矩森嚴,無論是誰都不許往山上帶女人,四月紅早已心懷不滿,再加上佔東崗甜言蜜語、海誓山盟這麼一許願,四月紅自然是百依百從。常言道“毒蛇口中牙,黃蜂尾後針,兩般尤未可,最毒婦人心”,這女人要是發起狠來,可比老爺們兒歹毒多了,何況四月紅本來也不是什麼好貨。兩個人狼狽爲奸、暗定毒計,由佔東崗去找保安隊隊長,想借保安隊之手除掉遲黑子,保安隊隊長也想活捉匪首升官發財,尤其是遠近聞名的遲黑子,那更是大功一件。二人一拍即合,暗中佈置好了,只等遲黑子自投羅網。
果不其然,在大雪封山之前,遲黑子下山來找他相好的四月紅。當窯姐兒的都會來事兒,接進屋來一口一個“當家的”,伺候着更衣、脫鞋、洗腳,安排酒菜,比親爺們兒還親。可是“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一邊穩住遲黑子,一邊把消息告訴了佔東崗。佔東崗和保安隊隊長一商量,捉拿遲黑子,一不能在窯子裏動手,二他佔東崗不能出面。因爲遲黑子在綠林道的人緣兒好,一旦把他勾結保安隊的事傳出去,跟遲黑子有交情的土匪,一人一腳都能把佔東崗的匪窩踏成平地,所以還得是保安隊出面拿人。但這小縣城的保安隊沒多少人,平時只會憑這身官衣欺壓百姓,本就是一羣烏合之衆,什麼真本事沒有。四月紅這個暗娼住在南城外的小河溝子旁邊,那個地方十分荒涼,如果讓遲黑子發覺不對,以他的身手和槍法,保安隊那幫廢物可拿不下他。
正當保安隊無從下手之時,佔東崗又得到一個消息——遲黑子要去城中張財主家喝喜酒!按土匪的規矩,不該上老百姓家喝喜酒,因爲土匪身上殺氣重,怕衝了喜,非得是過去有交情,或者受過恩惠的人家纔會請他們上門喝喜酒。那也不敢直接登門去喫酒席,有錢的人家擺酒講究搭棚落桌,一開幾十桌流水席,出來進去喫飯、喝酒的什麼人都有,免不了有穿官衣的,土匪擔心被人認出來。非去道喜也行,提前託人把禮金送過去,當天夜裏散了席再上門。
遲黑子救過張財主的命,兩人交情挺深。張財主這次娶兒媳婦兒,提前半年就跟遲黑子說了。當天晚上賓客們陸續告辭離去,新人入了洞房,張財主卻沒回屋,蹲在後院門裏邊等,三更前後,聽得一聲門響,張財主忙打開院門,一看正是遲黑子到了。遲黑子不敢立即進來,先問了一聲:“皮子拴上了嗎?”張大財主說:“拴上了。”遲黑子又說:“看好別讓它喘了。”張大財主說:“放心,看嚴實了。”土匪說黑話,將狗稱爲“皮子”,“喘”是叫的意思。遲黑子這番話是告訴張財主“看好了狗別讓它亂叫”,以免引來官軍。遲黑子又往四下裏看了看,見確實沒人,這才邁步進來。張財主在前引路,找了間位置偏僻的屋子,兩人敘敘舊、拉拉家常。當土匪的只能這麼道喜,說是喝喜酒,卻不能真喝人家的酒、喫人家的飯,這是規矩。而且這一天還不能帶槍,人家這是喜事,你帶槍進來不像話。張大財主明白土匪的規矩,酒菜都沒預備,把大煙槍遞過來讓遲黑子“啃草”,也就是抽大煙。土匪中很少有人不抽大煙,地主大戶爲了不讓土匪來砸窯,甚至單開出幾畝地,常年給土匪種大煙。遲黑子邊抽大煙,邊跟張財主嘮嗑兒,忽聽外邊有腳步聲,他是慣匪,一耳朵就聽出來的人不少,立即踹開後窗戶,飛身一躍而出,沒想到後邊也有保安隊,十來個人一擁而上把遲黑子摁地上了。張大財主嚇壞了,急忙跑出來說情,想扯個謊替遲黑子遮掩過去。結果一出來還沒等開口,臉上已經捱了一槍托。保安隊知道遲黑子本領不小,擔心摁不住他,當下有人拔出刀子,不由分說挑斷了他的腳筋,連夜將人押進牢房。轉天一早捆成五花大綁,插上招子打在一輛木車上,推出去遊街示衆,到十字路口執行槍決,人頭砍下來交給保安隊長邀功,屍身扔在亂葬崗餵了野狗。可憐遲黑子響噹噹的一條漢子,就這麼身首異處、死於非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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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殿臣讓人把四月紅抓上山來拷打,很快問出了前因後果,原來血蘑菇幾次三番被馬殿臣追殺,心知大當家的和馬殿臣肯定不會放過他,這樣下去遲早死在他們手裏,不如主動出手,總好過坐以待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就把遲黑子貓冬的底細透露給了佔東崗,這才導致遲黑子被點了炮。馬殿臣恨得牙根兒癢癢,立下毒誓要給遲黑子報仇,這些個仇人誰都跑不了!
無奈佔東崗早已躲了起來,保安隊在縣城裏,不敢輕舉妄動,怕驚了官面兒上的人。綹子裏有人提議先把四月紅的人頭砍下來,出一口惡氣,衆人紛紛拍手稱好。沒想到馬殿臣喝住了衆人:“弟兄們,咱的仇人可不止這個小娘們兒,血蘑菇、佔東崗、保安隊隊長都是咱的冤家對頭,容我三天,我必定把這幾個狗崽子抓上山,到時候連同那小娘們兒,一同綁到大當家的靈位前開膛摘心。”說罷分開衆人轉身就走。一衆土匪趕緊勸阻馬殿臣,讓他別逞一時之勇,此事還得從長計議。馬殿臣不是聽勸的人,大踏步出了聚義分贓廳,翻身上馬揚長而去。血蘑菇行蹤不定,一時半會兒不好逮,佔東崗和保安隊隊長卻跑不了。馬殿臣並非有勇無謀之輩,出其不意將這二人生擒活捉。三天之後,馬殿臣帶領一衆土匪,把四月紅、佔東崗、保安隊隊長三人押至遲黑子靈位前,扒光衣服綁在三個大木架子上,一刀一刀把這三人剮了,割下一塊肉來喫一塊,最後割下人頭、挖出心肝,擺在靈位前當供品,給遲黑子報了仇。
四梁八柱和一衆崽子見馬殿臣智勇雙全,都推舉他挑大旗,認作了大當家的,從今往後就聽他的了,帶着兄弟們接着幹。馬殿臣從此做了綹子裏的頂天梁,把《神鷹圖》掛在聚義廳當中,從此鷹助人勢、人借鷹威,挑號“鷹王馬殿臣”,成了嘯聚山林的土匪頭子。他命手下兄弟繼續追查血蘑菇的去向,又定下“殺富濟貧,替天行道”八個字的匪規,專砸“紅窯”,不論得了多少錢糧,必定分出一半給窮苦人。什麼叫“紅窯”呢?有一些爲富不仁的地主老財,仗着有錢有勢,養的炮手多,又勾結官府,在大院門樓上高掛一面紅旗子,這意思是告訴山上的鬍子“我這兒要槍有槍、要人有人,還和官府有來往,誰也別來惹我”!有膽子在門樓上高挑紅旗子的大地主,無不是地方上的豪族,一家子幾十上百口人,家裏邊金銀財寶摞得頂蓋肥,當然會想方設法抵禦土匪。首先來說,院牆比一般地主大院高得多,一水兒的磚牆,磨磚對縫、平整光滑,輕易摳不開。院牆上還有帶炮孔的碉樓,最少的是四個,東、南、西、北四角各佔一個,甚至還有土炮。窯裏頭養的炮手和棒子手沒有一百也夠五十,院子周圍平坦開闊,壕溝都有三道,真可以說易守難攻,土匪來得再多也打不進去。
不過馬殿臣也不是一般人,有膽有識腦子也好使,經常扮成戲班子混進去。以前地主老財家有個什麼紅白喜壽,必定請班子搭臺唱戲,馬殿臣懷揣利刃,帶上幾個手下打扮成戲子,趁機混進去裏應外合,半夜打開大門,讓外頭的土匪衝進來,連搶東西帶殺人,放起一把大火揚長而去。他用這個法子,接連血洗了好幾個紅窯,聲名遠播。馬殿臣砸窯的這一招兒好使,別的土匪卻幹不了,因爲不會唱戲。而馬殿臣打年輕的時候開始,喫喝嫖賭抽都不好,單愛聽戲。後來上山落草當了土匪,一旦聽說什麼地方來了哪個名角,寧可喬裝改扮也得冒死下山,戲癮真不是一般的大,自己也願意唱兩嗓子,置辦了全套的戲箱龍套,從行頭到刀槍把子應有盡有。馬殿臣當過兵練過武,擅長武生戲,《長坂坡》的趙雲、《獅子樓》的武松、《連環套》的黃天霸、《挑滑車》的高寵,他都來得了,手眼身法步、踢槍翻跟頭,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再加上扮相好,雙肩寬、背膀厚,扇子面的身材,穿上蟒、紮上靠、綁好了背旗,頭頂上兩根插天的雉雞翎,一開口嗓門兒又豁亮,如果沒有落草爲寇,保不齊真能成了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