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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着方向盤的手忍不住用力,掌心冒着汗。車速已經放慢,順利駛過了彎道。 高之忍不住吐了口氣。 剛纔的彎道就是車禍地點。雖然彎道並沒有很危險,但因爲朋美在這裏發生了車禍,所以他格外謹慎。 朋美已經死了三個月。梅雨季節終於結束,每天的陽光都很燦爛。 上個星期,朋美的父親森崎伸彥問他,要不要和他們一起去別墅。森崎家每年夏天都會去別墅避暑幾天,高之今年原本會以朋美丈夫的身分參加。 “雖然有人提議,今年就不要去了,但我總覺得朋美在那裏等大家。或許你會笑我們太迷信了。” 高之和伸彥面對面坐在森崎家的客廳時,伸彥露出寂寞中帶着幾分含蓄的笑容。 我很高興能夠參加。高之回答。 雖然朋美已經離開人世,但高之並沒有和森崎家斷絕來往。他經常受邀去森崎家喫飯,高之也常常去他們家探視他們。朋美的父母,尤其是朋美的母親厚子仍然把他視爲未來的女婿。 高之對於繼續和他們來往並沒有任何不滿,這對於他的工作也有正面的幫助。森崎伸彥開了一家制藥廠,但對影視、文化等方面都很有興趣,有很多這方面的人脈。高之的公司也是在伸彥的協助下,才漸漸有了起色。 因此,如果朋美沒有發生意外,他們順利結了婚,高之的前途一定更加光明燦爛。 不── 高之看着擋風玻璃前方,輕輕搖了搖頭。他想起自己曾經發誓,絕對不要去想這些事。 他行駛在九彎十八拐的坡道上,駛下最後一個稍長的坡道後,眼前出現一個湖泊。高之把方向盤轉向左側,行駛在湖畔的道路上。自從決定在這裏結婚後,他曾經多次造訪這裏,朋美每次都坐在副駕駛座上,和他談論着對新生活的夢想。然而,今天只有自己孤單一人。 道路右側有好幾條宛如樹枝般的小路,高之在經過一家熟悉的餐廳後,把車子駛入了其中一條小路。 小路兩旁有不少小型別墅。沿着小路行駛了一會兒,便出現了一棟很氣派的大房子,庭院也很寬廣。原來在別墅區也有地位的高低之分。在小路的盡頭,有一棟特別大的歐式房子。 他把車子駛入用鐵柵欄圍起的庭院時,發現停車場內已經停了兩輛車子。 高之拿着行李下了車。 “嗨!” 頭上傳來聲音。抬頭一看,森崎利明正從窗戶中探出身體。利明是朋美的哥哥,原本將成爲高之的大舅子。 “你好,其他人呢?” “爸爸他們去散步了,其他人還沒有到。” “但我看到有兩輛車子。” 伸彥和他的妻子厚子不會開車,難道他們帶了司機? “那是下條的車子。” 利明指着比較小的那輛車說道。 “下條?” “新來的祕書,你不知道嗎?他們一起去散步了。” “是喔……” 高之不知道森崎董事長有新祕書的事。 “總之,你別站在那裏,趕快進來吧。我正在爲找不到人喝酒感到無聊呢。” 聽到利明這麼說,高之抱着行李袋走向門口。玄關有一扇木製大門,高之抬頭看向木門的上方,感到有點驚訝。因爲門上掛了一個木雕的面具。雕工很粗獷,也沒有上色,瞪大的眼睛和向兩側張開的大嘴有一種神奇的威力。應該是出國旅行時買的驅魔面具。他記得以前朋美曾經提起,她父親經常買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回來。 高之在面具的俯視下打開了門,立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這當然是毫無根據的預感而已。 他脫下鞋子進了屋,前面是一道玻璃門。應該是考慮到冬季會有冷風灌進來,所以特地設計了兩道門。 進屋後右側的挑高空間是酒吧,酒吧外是陽臺,陽臺外就是湖泊。站在陽臺上,可以發現這棟別墅就建在湖畔。剛纔從湖畔的道路駛向旁邊的小路,以爲遠離了湖泊,其實只是錯覺。 利明從旁邊的樓梯上走了下來,他穿着 POLO 衫和短褲。 “先來喝一杯吧。你一個人從東京開車來這裏,一定累了吧?” 他走去餐廳,雙手各拿了兩罐啤酒走了出來,來到可以眺望湖泊的陽臺上。陽臺上放着木製的白色桌椅。利明坐了下來,高之也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利明在伸彥的公司上班,擔任主管。他不過三十出頭,就已經是部長了。 “這次除了森崎家的人以外,還有誰來這裏?” 高之問。利明喝了一口啤酒後回答: “筱家的父女,你應該認識吧?” “我知道,朋美曾經介紹我們認識,之後也見過幾次。筱一正先生是你們的舅舅吧?” “是啊,他是我媽的弟弟──你也快喝啤酒吧。” “好。”高之也伸手拿了啤酒,啤酒很冰,他拿酒的手指都有點發麻了。 “他太太和女兒都很漂亮。” “是啊,但我舅媽沒來,好像是她孃家有甚麼急事。” “太遺憾了。” 高之說,利明放下啤酒,嘴脣上浮現了笑容。 “如果要監賞美女,我表妹就足夠了。雪繪越來越漂亮了。” “對,她真的很漂亮。” 高之回想起筱雪繪的容貌,坦率地表達了自己的感想。 “雖然不能算是代替我舅媽,但有一個叫木戶的男人陪他們一起來。他是我舅舅的主治醫生,有時候我父親也會找他看病。” “主治醫師?” “我舅舅心臟不好,但不光是這樣,木戶的父親是我媽和舅舅的表哥,所以,他和我也算是遠親吧。” “原來如此,那來這裏也很合情合理。” 高之說完,利明又露齒笑了起來。 “木戶有非想參加不可的理由。” “甚麼理由?” 高之放下正在喝的啤酒。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利明壓扁了啤酒已經喝完的空罐,打開了第二罐。“除此以外,還有朋美的閨中密友阿川桂子,你應該也認識她吧?” 高之點了點頭。朋美曾經介紹他們認識,桂子是朋美的高中同學,一看就知道很聰明。朋美說,桂子是她最好的朋友。 “再加上我們兩個人,總共是九個人。”利明說。 不一會兒,玄關傳來了動靜。玻璃門打開了,森崎夫婦走了進來。厚子一看到高之,便表情溫柔地走了過來。 “你一來就被利明拉去喝酒,真可憐。” “不,我一路開車來這裏,也剛好渴了。” “我就知道你渴了,所以才邀你喝一杯。而且,也要事先讓你瞭解一下今天有哪些人蔘加。” 利明笑了起來。 “根本沒這個必要,高之都認識啊。” 伸彥也走了過來,一個剪了短髮、一身中性打扮的高個子女人跟在他的身後,看起來有點像是寶塚歌舞團中女扮男裝的演員,高之看着她出了神。 “你沒見過她吧?” 伸彥問道,他似乎察覺到高之的表情。“她叫下條玲子,目前擔任我的祕書。” “請多關照。”她微微欠身說道。高之也慌忙回禮。剛纔聽利明說,伸彥有一個新祕書時,還以爲是男性。 “高之,你睡最東側的房間。” 厚子指着挑高空間的上方說道。樓上的走廊旁設置了欄杆,欄杆後方可以看到好幾扇房門。 “就是朋美以前睡的房間。” 厚子用略微低沉的聲音說道。高之默默點了點頭。 “一正他們怎麼還沒來,明明說好中午過後就會到的。” 或許察覺氣氛有點感傷,伸彥抬頭看着牆上的掛鐘說道。掛鐘指向三點多。 “他們好久沒開車出門了,可能沿途順便走一走吧。我差不多該準備晚餐了。” “我來幫忙。” 厚子走向廚房時,下條玲子也跟在她的身後。 “那我們就來殺一盤。” 伸彥坐在酒吧中央的小桌旁,那張桌子上畫着西洋棋盤,棋子放在抽屜裏。 “不,我先去換衣服。” 高之婉拒了。雖然他也很會下西洋棋,但不太想和伸彥對弈。 “那我來陪你吧。” 利明拿起啤酒站了起來。 “下定離手,落棋無悔喔。” “和你下棋,哪需要用這招啊。” “這麼說,和別人下的時候就會用嗎?” “這也是一種策略。” 高之聽着他們父子的對話,拿起自己的行李袋上了樓。他走在走廊上,低頭看着酒吧內。厚子爲他安排的房間位在二樓最深處。 原本以爲房間內放滿了會令人回想起朋美的物品,沒想到房間內收拾得很乾淨。進門後左側是淋浴室,後方窗前放了一張牀和小書桌。高之感到泄氣的同時,也鬆了一口氣。如果被有關朋美的回憶包圍,恐怕會夜不成眠。 打開窗戶,可以看到剛纔來這裏時的路,蜿蜒的山路宛如樹林中的一條巨蛇。 一輛車子沿着那條路駛來,是白色的房車。高之以前曾經看過那輛車。 高之很快換好了牛仔褲和T恤,去淋浴室洗了臉,走出了房間。他剛纔就很在意自己的臉很油膩。 來到走廊上,看到筱雪繪正在酒吧內和利明、厚子說話。她一頭栗色的頭髮披在白色襯衫上。 高之沿着樓梯下了樓,雪繪聽到腳步聲抬起頭,驚訝地張着嘴。 “你好。”高之說。 “你好,你甚麼時候到的?” “剛到不久,剛換好衣服。” 高之巡視周圍,“你父親去洗手間了嗎?” “不,不是的,”穿着圍裙的厚子皺着眉頭說:“他臨時有緊急的工作,所以不能來了。雖然我不知道他有甚麼重要的工作,但這種時候應該請別人代爲處理嘛。” “正因爲沒辦法請別人代爲處理,所以才緊急啊。他說處理完之後就會趕過來,有甚麼關係嘛。” 伸彥安慰道。 “所以,你一個人來的嗎?” 高之問。雪繪輕輕搖了搖頭。 “不是,是木戶開車載我來的。” 她的話音剛落,高之身後傳來玻璃門打開的聲音。一回頭,看到一個男人身穿西裝站在那裏。他的臉很大,和身體有點不太成比例。皮膚很白、鼻子很大、眼睛和嘴巴則很小,很像是浮世繪中的演員。他的年紀大約三十多歲。 雖然利明剛纔已經說明過了,但還是再度把木戶信夫介紹給高之認識。原來木戶的父親開了一家醫院。 “我在朋美的葬禮上見過高之先生,原本想和你打招呼,但你那時候似乎很忙。” 木戶說話的語氣很客氣,但高之發現他的雙眼打量着自己,似乎在掂自己的份量。 “雪繪,你的房間在二樓最右側,你應該知道吧?” 厚子問。雪繪點了點頭,拿起行李袋,木戶慌忙伸出手說:“我來拿。” “不用了,反正很輕。” 雪繪冷冷地說道,邁着輕快的腳步上了樓。 “信夫,你的房間在左邊數過來第三間。” 厚子看到木戶一臉尷尬,慌忙對他說。 “喔,好啊。”他回答後,拿起了自己的行李袋。 當雪繪他們離開後,厚子走回廚房,伸彥和利明重新坐在棋盤前。高之也把椅子搬到他們旁邊坐了下來。 “現在只剩下阿川了。” 伸彥低頭看着棋盤說道。 “她說要搭電車來,可能打算到了車站之後搭公車。” “我告訴過她,只要打一通電話,我就去車站接她。” 利明纔剛說完,就響起低沉的鈴聲。高之環視室內,不知道是甚麼聲音。 “是玄關的門鈴,”伸彥說,“真是說到誰,誰就馬上出現。應該是阿川吧。” “我去開門。” 高之站了起來。 他打開玻璃門,又打開了木門,但站在門口的並不是阿川桂子。兩名身穿制服的警官用懷疑的眼神打量着這棟別墅。 “有甚麼事嗎?” 高之問,兩名警官才終於發現有人開門了。 “你是別墅的主人嗎?” 年紀稍長的警官看着他問道。 “我不是屋主,只是客人。” “原來如此,”警官點了點頭,“我們有事想要請教一下。” “甚麼事?” “請問你們有沒有在這附近看到可疑人物?” “可疑人物?男人嗎?” “對,男人。”年輕的警官回答。 “不清楚。” 高之輪流看着兩名警官的臉,偏着頭說:“我剛到不久,所以不太清楚。” “還有其他人嗎?” “除了我以外,還有六個人。” “他們也都是今天到的嗎?” “對。” 高之回答,警官噘着嘴,抓了抓下巴。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請你問一下其他人?” “可以啊……” 但已經沒這個必要了。不知道是否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伸彥和利明已經來到他的身後。 “發生甚麼事了?”伸彥問。 “不,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只是想請教一下,有沒有在這附近看到形跡可疑的男子。” 中年警官重複了剛纔的問題。 “形跡可疑的男子?我剛纔和妻子去散步時,沒有發現特別奇怪的事。” “其他人都剛到這裏,還沒有離開過別墅。” 利明補充道,警官露出失望的表情。 “如果看到可疑的人物,可不可以請你們馬上通知我們?我們就在這條路出口的派出所內,絕對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好,兩位辛苦了。” 伸彥說完,兩名警官沿着前方的路離開了。 回到酒吧內,雪繪已經下樓了。她問發生了甚麼事,高之把警官的事告訴了她。 “是不是發生了甚麼事?” 雪繪露出不安的表情。 “十之八九是色狼吧。” 利明若無其事地說完,再度坐回棋盤前。 “真讓人擔心,晚上要鎖好門。” 不知道甚麼時候已經換好衣服的木戶信夫瞥着雪繪說道。 “原本這一帶都沒有這種問題,這裏的素質也越來越差了。” 伸彥嘆着氣說完,移動了棋子。“但如果這附近有色狼,阿川一個人來這裏真讓人擔心,真希望她到車站後會打電話來。” “她不會有問題的。” 利明很有自信地說。 利明果然沒有說錯,三十分鐘後,阿川桂子到了。她說是從車站搭公車來的。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桂子鞠躬道歉。她一身牛仔褲加短袖針織衫的輕鬆打扮,臉上也幾乎沒有化妝,讓她看起來有點冷漠的長相感覺柔和了不少。她比高之之前見到她時更有女人味了。 “對啊,等了很久了。喂,阿川來了。” 伸彥大聲叫道,厚子她們也從廚房內走了出來。雪繪似乎也在廚房幫忙。 “歡迎歡迎,是不是累壞了?” 厚子微笑着說。 “不會,大家似乎都很不錯。” 桂子的視線巡視着其他人,目光停留在雪繪身上。“雪繪,你今天也特別漂亮。” “啊……” 不知道是否太突然了,雪繪紅着臉,低下了頭。桂子用銳利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隨後問厚子: “你們在準備晚餐吧?我來幫忙。” “啊喲,不用了啦,你先休息一下。” 厚子搖着手。 “不,一定要讓我幫忙。” 桂子一臉嚴肅地說道,“朋美以前不是也常幫忙下廚嗎?我今天來這裏,是打算當朋美的分身。” “桂子……” “有甚麼關係嘛,就讓她幫忙一下嘛,”伸彥說,“阿川在這裏和我們這些男人在一起也很無聊。” “是嗎……那我去拿圍裙。” “不,我自己有帶。” 桂子打開行李袋,拿出一件圖案漂亮的圍裙。 目送她走進廚房後,幾個男人再度回到棋盤前。 “所有的角色終於都到齊了。” 伸彥拍了一下大腿。

2

晚餐的第一道菜是前菜,每個人的杯子裏都倒了葡萄酒。厚子的廚藝精湛,所以,朋美雖然是大家閨秀,但任何料理都難不倒她。可能是因爲眼前這些菜的調味和朋美的手藝完全一樣,高之不由地回想起曾經多次喫過朋美親手做的料理。 喫飯時,大家聊到阿川桂子日前發表的小說。她在去年以二十二歲的年紀,獲得了某小說雜誌的新人獎,之後,她辭職離開了剛進的公司,專職創作。 “看了你的小說,覺得你對戀愛了解得很透徹,這些體會到底是哪裏來的?” 已經開始喝兌水酒的伸彥露出納悶的表情問道。 “當然大部份純屬想像,每次都在腦袋裏想像,如果有這樣的戀愛方式也不壞。” 桂子很謙虛地表示。 “大部份是靠想像,代表也有小部份自己的經驗羅?” 高之並不是在調侃她,而是真心發問。 “雖然不能說完全一樣,只是偶爾也會結合自己的經驗,但這種情況很少,我沒騙你。” “真希望有機會見識一下阿川實際的戀愛經驗。” 伸彥說道,有幾個人笑了起來。 “話說回來,桂子能夠成爲作家真是太了不起了。以前你和朋美一起學芭蕾,你之後去讀大學果然是正確的決定。” “因爲我知道自己沒有跳芭蕾的才華,但又沒有特別想做的事,所以就決定進大學再說。” 厚子拿着刀叉的手停了下來,看着桌上花瓶底部。 “也不知道朋美到底有沒有芭蕾方面的才華,如果她沒有繼續跳芭蕾,也許很多事都不一樣了……” 她的這番話足以使衆人沉默。 “這種時候別說這些了,之前不是約定不談感傷的事嗎?高之也在這裏。” 聽到伸彥的話,厚子低着頭,露出寂寞的笑容。然後,她抬起視線向高之道歉。 “對不起,你不要介意。” “不,沒這回事。”他回答。 不知道是否爲了化解沉重的氣氛,伸彥宣佈,明天爲大家準備了水上摩托車遊湖。 “不能玩滑水嗎?” 剛纔不停地和身旁的雪繪說話的木戶信夫,第一次用所有人都能夠聽到的聲音說話,“我有時候會借朋友的船玩滑水。” “原本沒有準備,如果你們想玩,我來想想辦法。下條,有辦法張羅嗎?” “應該沒問題。” 下條玲子很乾脆地回答,高之有點驚訝。因爲如果換成是他,可能無法在短時間內準備好滑水的工具。但也許正因爲她有能力辦到,伸彥纔會僱她擔任祕書。 “你現在在你父親那裏做得還好嗎?上次聽你說,好像很辛苦。” 高之問只隔了一個桌角的雪繪。剛纔坐在雪繪另一側的木戶一直在和她說話,他沒有機會發問。 “基本上已經適應了,我做的只是簡單的事務工作。” 雪繪拿着葡萄酒杯,有點羞赧地說道。她白皙的肌膚上帶着一抹紅暈,應該是喝了白葡萄酒的關係,瞳孔顏色很淺的雙眸有點溼潤。 “但經營方面還是很辛苦,現在比以前競爭更加激烈了。” “我也經常聽說。” 雪繪的父親筱一正經營補習班,招生對象是國小和國中學生,以前因爲名聲良好,所以有學生特地從很遠的地方來補習,但最近學生人數減少了。不是因爲補習班本身品質下降,而是因爲有很多補習班靠電腦和網路招攬學生,以傳統方式經營的補習班不再有吸引力。 身爲姊夫的伸彥曾經對一正說,在資金的問題上,隨時可以支援他。一正雖然深表感謝,但還是很客氣地婉拒了。 雪繪希望能夠助父親一臂之力,所以大學畢業後,沒有去外面找工作,而是在父親的補習班幫忙。 “我爸爸說,現在學生人數也減少了,所以比以前更難經營了。” “我也這麼聽說,之前在報紙上看到,目前的出生率逐年下降。” “你們在說補習班的事嗎?” 剛纔和伸彥他們在討論滑水的木戶突然把和身體不成比例的大臉湊到雪繪面前。 “對啊。”雪繪點了點頭,沒看他一眼。 “補習班啊,”木戶誇張地皺着眉頭,“雖然我不好意思說,但我覺得你父親也該趁早放棄了。如果真的想經營下去,就乾脆擴大營業。按照目前的方式,經營會越來越困難。” “但我爸爸說,需要有像我們這樣的補習班,這已經變成了他的口頭禪。” 雪繪仍然沒有轉頭看木戶。 “他認爲比起考試技巧,人格教育更重要嗎?但那些學生的家長可不認同這種想法。” 木戶越靠越近。由於靠得太近了,高之很擔心他在說話時,會把口水噴進雪繪的碗裏,所以根本沒注意聽他說話。 “而且,”木戶喝了一口水,稍稍坐直了身體繼續說道,“我也無法贊成你沒有到外面公司做事,直接去幫忙你爸爸的補習班。我之前也說過,你應該去未知的世界闖一闖,這比工作本身更重要。” “我也這麼覺得……” “對吧?現在也不遲。比方說,你也可以來我們醫院上班。” 木戶張大的單側大鼻孔微微抽搐着。說了半天,這纔是他的重點。 “是啊,但我想再幫我父親一陣子。” 雪繪露出微笑,拉開椅子站了起來。厚子去廚房拿料理,她似乎打算幫忙。木戶精心設計的對話被雪繪輕易閃避掉了,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利明下午向高之介紹木戶時,曾經說他有非要參加這次旅行不可的理由。高之看着他的鷹鉤鼻,心想應該就是指這件事。 高之也覺得雪繪的確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他在去年的聖誕節晚上第一次見到她。原本打算和朋美兩個人在東京的一家餐廳歡度聖誕,但朋美問他,可不可以找她表妹一起來。 “她比我小一歲,從小大家都把我們當雙胞胎。去別墅的時候,我們也經常在一起玩。我以前就和她約定,只要我們有一方交到男朋友,就要在聖誕節的晚上介紹給對方認識。” 朋美說話時露出了帶着稚氣的笑容。 “我沒有問題,但你突然找她沒問題嗎?” “沒關係,她應該就在那裏等着,我馬上叫她過來。” 朋美向他拋了一個媚眼後站了起來。 當雪繪出現時,高之發現她人如其名,皮膚像雪一樣白皙。她穿了一身深色衣裳,更襯托了她的白皙。她的身材和朋美相仿,但長相和身體的細部曲線不太一樣。她和朋美一樣,都散發出少女般的清純氣質,可能是來自家族的遺傳。只是她不像朋美那麼活潑,個性溫順,舉止文雅。 雪繪雖然不跳芭蕾,也沒有玩甚麼樂器,但喜歡監賞藝文表演。因此,當高之和朋美有機會觀賞芭蕾舞或聽音樂會時,有時候會邀她同行。“我好像變成了電燈泡。”有一次,雪繪這麼說。朋美回答她:“今晚我們不單獨約會也沒關係。” 因爲這樣的關係,高之和雪繪的父親一正之間也有生意上的往來。一正曾經和高之討論,希望在補習班使用自己錄製的錄影帶教材。雖然最終並沒有實現,但當時雪繪也一起參與討論。 ──但是,之前不曾聽說有木戶這個男人。 高之看着木戶的側臉。既然是遠親,代表他們之間很早就認識了。以他們的年齡差距來看,木戶二十多歲時,雪繪纔剛讀小學或中學,難道這個男人一直沒有談過戀愛,在內心孕育對她的愛嗎?雖然高之覺得不太可能,但覺得他身上散發出一種偏執狂的氣息,所以搞不好也有這種可能。光是想像這種狀況,高之就覺得有點反胃。 喫完飯後,所有男士都在酒吧喝酒,不一會兒,收拾完的厚子和雪繪也加入了他們。伸彥開始和下條玲子下西洋棋,高之受利明之邀,和雪繪、阿川桂子一起打撲克牌。厚子忙着爲大家送飲料,高之很好奇木戶在幹甚麼,斜眼觀察他,發現他果然把椅子端到雪繪旁,開始指導她的牌技。雪繪不時露出不悅的表情,但並沒有抱怨,木戶高興地說:“我們是雪繪、木戶合作隊。” 阿川桂子果然牌技高超,完全在高之的意料之中。雖然她手上的牌並不是特別好,但她既謹慎又大膽,面前很快就堆滿了贏來的籌碼。 “即使你手上的牌不怎麼樣,也敢去打賭,不光是穩紮穩打而已。你很有賭博的天分。” 已經輸了不少籌碼的利明心灰意冷地說道。 “對啊,我很容易讓想法表現在臉上……我果然是膽小鬼。” 雪繪說着,把牌倒扣在桌上。 “雪繪,我不覺得你是膽小鬼。” 桂子把自己的牌緊緊握在胸前,“我很清楚,你在緊要關頭會下重手。” “……是嗎?” 雪繪露出靦覥的表情看着高之和利明。 “搞不好就是這樣,”利明也輕聲嘀咕,“朋美是行動派,你感覺比較文靜,但搞不好朋美還比較膽小。她整天跳芭蕾,個性也很天真。” “朋美很膽小,我可以打包票。” 拿了新飲料來的厚子似乎聽到了他們的談話,接下了這個話題,“小時候她就不敢在黑暗的房間睡覺,出門的時候,都會緊緊抓着我的手。” “她個性很活潑,所以看起來很好勝,她去遊樂園時最喜歡坐雲霄飛車。” “沒錯、沒錯,”厚子眯起了眼睛,“所以,她開始學開車時我很擔心,怕她車子開太快了……沒想到果然……” 她似乎想起了車禍的事,聲音哽咽起來。 “喂!” 伸彥似乎擔心厚子一談起女兒的事,又會讓氣氛變得很凝重,所以趕緊制止道。 “好,我知道,對不起。” 厚子再度難過地閉了嘴,轉身離開了,但阿川桂子叫住了她。 “我覺得朋美開車很小心。” 她尖銳的語氣讓空氣凝結。不光是在打牌的人,連伸彥和木戶信夫也都看着她。 沉默中,她繼續說道: “我絕對不相信她會超速,之前發生那次車禍後,她深切體會到開快車有多危險。” “那又怎麼樣呢?”利明看着桌上的牌,“無論再怎麼叮嚀她,她最後還是發生了車禍,而且,”他停頓了一下,“還因爲那起車禍送了命。” “所以,”阿川桂子巡視所有人後,用壓抑的聲音說,“我認爲那起車禍很可疑,有很多地方我無法接受。” 所有人聽了她的話都不敢出聲,窺視着其他人的表情。高之也一樣。有一件事很明確,那就是在場的所有人都不覺得她在胡說八道,也知道早晚會有人提出這個疑問。 “哪些地方讓你懷疑?” 高之代表其他人發問。他對朋美的死也有幾個疑問,總覺得不像是單純的車禍。 “我覺得有人殺了朋美。” 桂子的神色凝重,一口氣說出了重點。其他人頓時陷入了沉默,似乎被她的氣勢嚇到了。 終於有人說出來了。終於有人把大家心裏想了很久,卻始終沒有說出口的話說出來了。 “有人……殺了朋美?” 最先開口的利明問,“你這麼說是有甚麼根據嗎?” “根據很多情況。” 桂子的聲音充滿自信。 “雖然我不清楚兇手有甚麼動機,但朋美絕對是被人殺害的。” “但是,”雪繪似乎想要化解眼前凝重的氣氛,“警方不是針對那起車禍做了詳盡的調查嗎?結果認定是車禍,不是嗎?” “誰知道警察到底調查了甚麼,又調查到何種程度。我聽朋友說了之後,才知道警察做事有多馬虎。” “不,這點可能你想太多了。” 始終想避談這個話題的伸彥轉身面對桂子,可能覺得事到如此,已經想避也避不了了。 “那起車禍對我們打擊很大,所以,我們曾經懷疑了各種可能性是否發生故障?是否被一旁危險駕駛的車子影響,導致方向盤操作失誤?但最後還是否定了所有的可能。” 桂子完全無法接受。 “伯父,我說的是朋美被人殺害了,和車子故障沒有任何關係。” “你聽我說,”伸彥伸出手,似乎想要安撫桂子的激動心情。“車子沒有故障,代表沒有被人動過手腳。因爲現場有目擊者,所以知道並不是被其他車子逼車,纔會墜落懸崖。根據那位目擊者證實,朋美的車子並沒有放慢速度,而是直接衝向護欄,現場也沒有煞車的痕跡,證實了目擊者的證詞。” “所以,警方認爲她在開車時睡着了……這是唯一的可能性。” 厚子雙手握緊圍裙的角落。 “那一陣子,她真的累壞了。” 高之說話時,知道那是自己的錯。 “在連續彎道的山路上,即使再怎麼累,也不可能想睡覺。”桂子搖着頭說道,“照理說,在山路上開車應該會緊張纔對。” “這就不得而知了,”利明說,“可能因爲持續性的緊張,導致神經疲勞。我在尖峯時間開車時,有時候也會想睡覺。” “你們不知道朋美之前發生車禍後,開車有多小心嗎?”桂子有點生氣地說,“她說討厭車禍,甚至說以後再也不開車了。如果是其他人,可能只是暫時反省一下,過一陣子又故態復萌,但我相信你們也知道,她不是這種人。” “我知道,我最清楚了。”厚子說,“但因爲非不得已,所以她不得不開車。她說,如果不開車,就會造成高之的困擾,其實她內心很害怕。” 後半部份不是對大家說,而是對高之一個人說的。 “我也知道朋美開車習慣和以前不一樣了,我曾經好幾次坐她的車子。但車禍時的狀況顯示她真的在開車時睡着了,那該怎麼解釋呢?” 伸彥露出挑釁的眼神看着阿川桂子,她直視着伸彥回答說: “應該是安眠藥的關係。” “你說甚麼?” “安眠藥,朋美一定被人設計喫下了安眠藥。” “怎麼設計?” 伸彥看到桂子不斷提出自己的想像,露出厭煩的表情。 “只要混在她服用的藥物中,或是掉包之類的,很簡單啊。” “即使真的有辦法讓她喫下安眠藥,也是很不可靠的手法。” 剛纔始終不發一語,決定當一個旁觀者的木戶信夫開了口。“每個人服用安眠藥的效果不同,無法推測甚麼時候會開始發揮作用。而且,朋美的個性很謹慎,感覺自己想睡覺時,可能會把車停在一旁睡一下。如果是藥效很強的安眠藥,可能在開車前就開始發揮作用了。” 木戶抖動着鼻翼,似乎表示這種事還是要交給專家處理,然後轉頭徵詢雪繪的意見。雪繪低着頭。 “你對木戶先生剛纔說的問題有甚麼看法?” 高之問阿川桂子,但內心覺得桂子這麼聰明,這種程度的問題根本難不倒她。 桂子果然沒有讓高之失望,她當然準備了反駁的意見。她輕輕深呼吸後說: “有可能是未必刻意。” 果然是這樣。高之也在心裏點着頭。 “也就是說,兇手覺得即使計劃不成功也無妨。反正朋美已經把藥喫掉了,事蹟不會敗露,下次再找機會下手就好。如果朋美真的死了,就等於賺到了──兇手應該是這麼想的。” “原來如此。不愧是作家,看問題很深入。” 木戶因爲和朋美的關係不是那麼密切,所以沒有任何顧慮,帶着欽佩的語氣說道。其他人都露出痛苦的表情。 “也許真的可以這麼認爲,”雪繪窺視着大家的表情,戰戰兢兢地說道,“但事情會這麼順利嗎?我不認爲可以輕易設計小朋喫安眠藥,又不被她發現。” 阿川桂子開口想要回答,又改變了主意,閉上了嘴。高之覺得能夠了解其中的理由。桂子應該想要說,如果是和朋美很熟的人,完全有可能做到。但是,她沒有說出來是正確的。因爲,符合這個條件的人都在現場。 “那就先到此爲止吧。” 伸彥看到阿川桂子沒有說話,便趁勢開了口,“因爲這不是甚麼愉快的話題。雖然至今仍然無法相信朋美死了,但更不願意相信有人想要殺她。我不想去思考這個問題。” 桂子想要說甚麼,但被他制止了,“而且,請各位不要忘了。這次招待大家來這裏,是爲了讓大家好好放鬆──好了,那我就先去洗澡了,你們可以繼續喝酒,繼續玩樂。這裏和大城市不一樣,不會影響到鄰居。” “我去看一下洗澡水。” 厚子也跟在伸彥身後走了出去。 剛纔的話題硬生生被打斷了,阿川桂子一臉悵然地坐在那裏,讓人看了於心不忍,沒有人跟她說話。利明走進廚房倒酒,木戶走回自己的房間。 不一會兒,桂子猛地站了起來,一臉受傷的表情走上樓梯,隨即聽到樓上傳來用力關門的聲音。 高之起身準備走去陽臺。聽了剛纔的討論,腦袋有點發熱。但是,他看到下條玲子低頭在棋桌前寫甚麼,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她用很小的字在筆記本上記錄。 “你來這裏還不忘工作嗎?” 高之問。玲子抬起頭,立刻闔起筆記本,就像是做壞事被人抓到的小孩。 “不是工作,但董事長經常叮嚀我,所以就養成了習慣。” “習慣?” “記錄大家的談話。董事長曾經吩咐,他和別人見面時,要儘可能詳細記錄他們間的談話。如果用小型錄音機錄音後再聽寫會很花時間。” “剛纔的談話你全都記錄下來了嗎?” 高之驚訝地眨着眼睛。 “所以,這只是我的習慣,不知不覺就做起了記錄。” 下條玲子苦笑着。這時,利明單手拿着裝了蘇格蘭威士忌的酒杯走了進來。 “這個習慣很不錯啊,只是剛纔的對話被你記錄下來,似乎不怎麼讓人高興。因爲對森崎家來說,並不是甚麼好事。” “但是談話的內容很有意思,讓人充分了解到大家都很愛朋美小姐,如果讓你感覺不舒服,我可以銷燬。” 玲子拿起筆記本。 “那倒不必,也許可以留作紀念。而且,我爸爸日後可能會問你那天的談話到底說了些甚麼。先不管這些,我們繼續下棋,我剛纔喫掉了你的皇后吧?” 利明在棋桌前坐了下來。 “不是,是我喫掉了你的騎士,準備將你的軍。” 下條玲子淡然地接受了他的玩笑。高之覺得雖然玲子很不起眼,但很獨特。 來到陽臺上,聞到一股木頭的香味。經過湖面吹來的風拂在發燙的臉上很舒服。今晚沒甚麼雲,在城市中很難看到這麼多星星。 他把雙肘架在欄杆上,仰望着天空。這時,背後傳來說話的聲音,“要不要喝咖啡?”回頭一看,雪繪拿着的托盤上放了兩個馬克杯,面帶微笑看着他。 “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 “我也可以在這裏喝嗎?” “好啊,請便。” 高之和雪繪面對着湖的方向,並排坐在椅子上。 “照理說,應該是小朋坐在這裏。” 雪繪抬眼看着高之。高之露出驚訝的表情,她慌忙用手遮着嘴,不知所措地說:“對不起,我太多話了。”她的臉頰到脖頸的肌膚宛如少女般光滑細膩,再加上有一雙大眼睛,看起來像法國的人偶般可愛。 “不用介意,我已經沒問題了。” 高之安慰道。 “你們的新家怎麼處理的?” “終於整理好了,傢俱和電器都送回森崎家了,雖然朋美的父母說,我可以繼續留着用,但我還是不想這麼做。” “我想也是……” 高之說的是朋美的嫁妝。在朋美死前不久,他們纔剛搬完家,新買的傢俱和電器都送到高之的家中。那是他們決定結婚後才租的房子,雖然朋美的父母說會資助他們,希望他們趁這個機會買房子,但高之不想太麻煩朋美的父母。 朋美的東西都送回森崎家了,如今,高之獨自住在過度寬敞的家裏。 “關於剛纔的事,”雪繪用手指摸着馬克杯的圖案,略帶遲疑地說。“因爲桂子突然說那些話,我有點嚇到了。我之前完全沒有這麼想過。” “你說沒有這麼想過,是指朋美可能被人殺害這件事嗎?” “對。”她回答。高之點了點頭。 “通常都這樣,誰都不願意朝那個方向去想。” “通常是指?”雪繪追問道,“所以,你也和桂子想的一樣嗎?” “只是隱約有這種感覺,並沒有像她那麼明確。” 高之說完,喝着咖啡。風吹在身上有點冷,熱咖啡顯得特別好喝。“每個人在談論別人的事時都可以保持冷靜,一旦遇到和自己密切相關的事,往往就陷入當局者迷的情況。雖然很多人都因爲車禍喪生,但我內心還是無法接受朋美因爲這種平凡的理由而死。我相信阿川小姐也一樣。” 雪繪看着雙手捧着的馬克杯。 “但是……我無法相信有人想要殺小朋,桂子並沒有明確說明動機的問題,高之先生,你能想到有甚麼動機嗎?” “不,我也完全沒有頭緒。”高之回答。 “如果……真的只是假設而已,如果真的像桂子所說的,有人動了手腳,想置小朋於死地,你當然會痛恨那個人吧?” 雪繪用充滿真誠的眼神看着高之。高之在回答之前,思考着她爲甚麼會問這個問題,但想不出明確的理由。 “那當然,”高之說,“如果有人故意置朋美於死地……的話,但是,我想應該不會有這種事。我相信不會有人動這樣的手腳。” “……是啊,我也這麼相信。” 雪繪似乎對自己剛纔露出嚴肅的表情感到有點害羞,微笑着說:“我有寫日記的習慣,這次也帶來了,真不知道該怎麼寫今晚的事。” “就照實寫吧。”高之說。 “好,那就這麼辦。”她也點了點頭。 “朋美的事就先告一段落,來聊聊你的事吧。你有沒有認識到不錯的對象?” 雪繪露出和剛纔不同的笑容,但沒有說話。 “你和剛纔那位木戶先生的關係似乎不錯。” 高之提起他有點在意的事,雪繪露出難以形容的憂鬱表情。 “以前我爸爸和他爸爸一起喝酒時,曾經聊過要不要把我們湊成一對。我爸爸說,他只是開玩笑而已,但對方似乎當真了……之後,木戶先生就不時邀我去看電影或喫飯,我每次都說沒空,一直逃避他。” “據我的觀察,木戶似乎對你情有獨鍾。” “他人不壞啦。” 雪繪把雙肘放在桌上,微微偏着頭,“該怎麼說?我無法接受他身上某些屬於他本性的部份……總之,我很難想像他成爲我戀愛或結婚的對象。” 雪繪的意思應該是她在生理上無法接受這個男人,但可能認爲說得這麼露骨有失體統。 “既然你已經有了定見,乾脆和他把話說清楚。他看你的眼神簡直就像在看只屬於自己的寶物。” “我也打算這麼做,但他對我很好,所以很難說出口。而且,他也沒有向我求婚,我也無從拒絕。” 木戶自以爲已經是雪繪的未婚夫了,可能覺得根本沒必要再求甚麼婚。高之雖然有點着急,但還是沒有把話說出口。 高之喝完咖啡時,身後傳來玻璃門打開的聲音。回頭一看,木戶信夫一臉訝異地站在那裏。他似乎剛洗了澡,身上穿着睡衣,頭上還冒着熱氣。高之覺得他現在看起來像是太嫉妒,所以氣得七竅生煙。 他輪流看着高之和雪繪,用質問的語氣問:“你在這裏幹甚麼?” “我們在聊小朋的事,對不對?” 聽到雪繪的發問,高之點了點頭,但木戶根本沒有看他。 “我在離席之前,不是叫你等一下來我房間,你沒聽到嗎?我等了你半天。” 難怪他剛纔乖乖回了二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高之終於懂了。然後,他在雪繪去他房間之前,急急忙忙洗了澡。 “對不起,但我今天已經很累了。” 木戶撇着嘴,雙手叉在腰上,假裝在眺望遠處的風景。 “你一直在這裏嗎?原來如此,優美的景色真不錯啊。” 他用諷刺的語氣說道。 “那請你坐這裏吧,我要回房間了。” 雪繪把兩個馬克杯放在托盤上,轉身離開了陽臺。木戶和高之顯得很尷尬。 “好……我也要去洗澡睡覺了。” 高之也站了起來。他和木戶之間無話可談。 “樫間先生,請等一下。” 沒想到木戶叫住了他。木戶走到高之身旁,抬頭看着他。“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也能充分體會你的悲傷,但是──”他的鷹鉤鼻努了一下,“我認爲找雪繪小姐充當安慰的角色似乎不太妥當。” 他被雪繪放了鴿子,似乎想找麻煩。 “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 “是嗎?那就好。聽我的奉勸,最好不要有不切實際的期待。” 別搶我的臺詞。高之很想這麼對他說,但還是把話吞了下去,轉身離開。

3

即使躺在牀上,高之也久久無法入睡。這裏是朋美的房間,這是朋美以前睡過的牀,也許是受到了這種意識的影響,他不可能不想起她。 他好不容易昏昏睡去,但在半夜又醒了。他的情緒還是無法平靜下來,也許周圍太安靜反而不容易入睡。 高之把雙手放在腦後,在黑暗中張開了眼睛。今晚的風很大,窗外傳來樹林的沙沙聲。 他思考着朋美的死,想到了晚餐後,阿川桂子說的話。 高之認爲她的疑問合情合理。正如她說的,自從那起車禍後,朋美開車時簡直和之前判若兩人。之前,她就像其他年輕人一樣,開車時追求飆速快感,自從那起車禍後,她從來沒有超過速限十公里的紀錄。在日本目前的開車族中,這種優良駕駛人已經很少見了。 兩年前的那起車禍改變了朋美的人生,也改變了高之的命運。 高之至今仍然清楚地記得當時的事。那天,他在雨中的甲州街道上向西行駛。因爲他要爲某食品公司拍攝錄影帶,要將公司的度假中心、度假設備拍成影像,去各大學招募員工時播放給學生看,所以,廂型車後方裝了很多攝影器材。 廂型車上只有高之一個人,其他工作人員已經開車先行前往了。 他沿途並沒有超速。因爲車上的攝影器材不耐撞擊,所以他比平時更加小心地開車。既沒有超別人的車,也始終行駛在最左側的車道上。沿途都沒甚麼車。 不知道開了多久,聽到很吵的引擎聲。高之瞥了照後鏡一眼,發現後方有一輛紅色跑車以驚人的速度從右側車道快速靠近。 這時,高之前方二十公尺左右的車子剛好打了右側的方向燈,車子切換到右側的車道。那輛車的方向燈繼續閃爍,漸漸放慢了速度,在馬路中間停下來等待右轉。後方的紅色跑車原本想行駛右側車道,但似乎對前方的障礙物感到不耐煩,就轉入了左側車道,也就是高之的車子後方,而且,就像其他喜歡飆速的車子一樣,沒有保持足夠的安全距離。 ──後面的車子真討厭。 高之忍不住這麼想。 正當他準備超越剛纔那輛準備右轉的車輛時,有甚麼東西從人行道上滾到馬路上。是一顆小足球。但是,還沒有看清楚之前,高之就踩了煞車。輪胎髮出慘叫聲,車身沒有立刻停止,繼續向前滑行,車上的攝影器材倒了下來。 接着,有甚麼東西從後方撞了上來。駕駛座的椅背重重地撞向他的身體。高之立刻知道,是剛纔那輛紅色跑車撞了上來。 但是,紅色跑車並不是直直地撞向他的車子,司機似乎把方向盤向左打,打算從左側閃避,在撞到高之的廂型車左後方後,車子仍然沒有停下來,以驚人的速度撞向人行道上的電話亭。 高之屏住呼吸,一下子無法動彈,隨即打開車門,緩緩下了車。“你沒事吧?”停在旁邊那輛車的司機問他。他輕輕舉起手,示意自己沒事。 紅色跑車撞壞電話亭後,又撞到了電線杆,前面四分之一的車體被擠成一團。擋風玻璃和電話亭的玻璃都碎了,地上到處都是大小不一的玻璃碎片。 那輛車的駕駛座在左側,車上只有司機一人。司機雙手握着方向盤,臉埋在雙手之間。從一頭長髮來判斷,應該是女人。似乎有人報了警,救護車很快就趕到了。 救護人員花了很長時間,才把她從壓扁的車身中拉出來。她並沒有失去意識,但被擔架抬走時一動也不動。 雖然高之說自己沒事,但救護人員也叫高之坐上了救護車。他在醫院接受完各項檢查,打電話向各方聯絡時,一對看起來像是車禍肇事者父母的男女來到他面前。交通課的警官告訴高之,肇事者的父親是森崎製藥的董事長。 高之向警方說明了車禍的經過,警方也瞭解他並沒有過失,因爲遭到後方車輛的追撞,他反而是受害的一方。森崎家派來的律師也承諾會無條件賠償高之的所有損失,其實他並沒有太大的損失,最大的損失就是那天無法進行拍攝工作,被顧客取消了委託。 在大致談妥之後,高之去探視車禍肇事者。因爲承辦這起車禍的警官說,無論責任歸屬如何,不妨去看一下對方車主。那位年長的警官嘆着氣說,現代人即使錯在自己身上,也很少去探視受害的一方。 高之咬牙買了一束花,去女車主的病房探視。雖然他猜想氣氛可能會很尷尬,但他覺得反正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他在病房門口深呼吸後,敲了敲門。病房門口旁掛着的牌子上寫着“森崎朋美”的名字。 他等了一會兒,裏面沒有回應,猜想她可能在睡覺,打算把花束交給護士。這麼一來,既不需要打照面,也算盡了人情。 高之正打算離開時,似乎聽到病房內傳來“卡咚”的聲音。他以爲病人醒了,又敲了敲門,還是沒有反應。 高之握住了門把,小心翼翼地拉開門,以免驚醒對方。因爲他有點不放心,也想了解一下對方目前的情況。 當他把門打開二十公分左右時,看到了窗邊的病牀。有人躺在病牀上,病牀上的毛毯鼓了起來。但他同時瞪大了眼睛,因爲牀被鮮血染紅了。 他衝進病房,發現病牀上的女人臉色蒼白,渾身無力。從毛毯下露出的左手手腕被割開了,流了大量的鮮血。牀下掉了一把水果刀。高之衝出病房,四處尋找護士。 他的行動奏效,朋美被救了回來。如果再晚十分鐘,她就有生命危險。 朋美在包紮好傷口後睡着了,高之在醫院外見到了她的父母。他們對高之救了女兒一命深表感謝後,又對之前車禍造成了他的困擾表達歉意。高之說,請他們不必介意自己的事。 “請問你們的女兒爲甚麼要自殺?”他問。厚子不停地擦眼淚,伸彥回答了他的問題。 伸彥告訴他,朋美自幼想當芭蕾舞者,最近終於在所屬的芭蕾舞團嶄露頭角,期待在下次公演時有機會獨舞。 沒想到就在這時,發生了這起車禍,朋美可能在絕望之餘,想要一死了之。 “但是,療傷之後,不是還可以繼續跳舞嗎?” 聽到高之的話,厚子嗚咽起來,伸彥無力地搖了搖頭。 “她以後別說跳芭蕾,連走路都有困難。” 高之驚訝地看着伸彥的臉。 “車身擠扁時,她的左腳被壓在裏面,如今,她沒有左腳掌。她不僅得放棄芭蕾,甚至無法當一個平凡的女人。也許是因爲這個原因,她纔會在衝動之下割腕。” 厚子繼續哭泣着,高之無言以對,很慶幸自己並不是肇事者。 朋美意識恢復的一個星期後,高之再度去探視她。在得知她試圖割腕自殺後,他不想當作沒事,他也很關心她之後的恢復情況。 高之去探視朋美時,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心情似乎還沒有完全恢復。厚子形影不離地陪伴在她身旁,擔心女兒再度想不開。 朋美看起來比二十一歲的實際年齡更年輕,她的臉很小,因爲跳芭蕾舞的關係,身體也很纖瘦。 他們當然不可能聊得愉快,高之談論着自己的工作,爲了避免空氣太凝重,他隻字不提芭蕾、車禍和殘障之類的話題。朋美很少說話,只是板着臉聽他說話,但當高之不時開玩笑時,她的眼角露出了一絲微笑,彷佛從雨雲中隱約看到了藍天。她的雙眼格外清澈,高之覺得自己的心幾乎被吸了進去。 離開醫院後,高之覺得以後應該再也不會看到她了。因爲已經沒必要了。沒想到兩天後,接到了厚子的電話,問他可不可以去醫院。高之問她發生了甚麼事,她難以啓齒地說: “我女兒似乎很在意你,可不可以請你來看她一下?” 很在意自己,應該代表對我有好感吧?高之忍不住興奮起來。因爲他也想再見到朋美。 他帶着花束來到病房,發現她比上次看到時氣色好了很多,臉上也帶着笑意,而且,也比之前更加健談。當高之臨走前說“我改天再來”時,她忍不住問:“改天是甚麼時候?”他回答說:“那就明天吧。” 那天之後,高之每隔兩、三天就去探視她一次,直到她出院爲止。只有一次,他無法進入病房。那天,朋美的義足完成了,正在進行調整。厚子走出病房,一臉歉意地對他說: “因爲她說不想讓你看到。” 出院後不久,朋美就可以拄着柺杖走路了。一方面是因爲義足很精巧,再加上她積極復健,最重要的是她跳芭蕾練就了強韌的腰腿力量。 朋美每天都要去復健中心,高之自告奮勇地負責星期六和星期日的接送。在她接受一對一指導時,高之就在一旁靜靜守護她。當女復健師說,森崎小姐,你星期六和星期日練得特別賣力時,朋美微微羞紅了臉。 高之覺得她努力訓練的身影很美,他從來沒有看過別人臉上有過這樣的表情。大部份人都在痛苦面前放棄了自己的目標,遇到挫折或困難時,首先就是推卸責任,不是自暴自棄,就是一蹶不振,自以爲是悲劇主角。 很希望自己能夠幫助她──每次看到她咬牙挑戰的樣子,高之就暗自告訴自己。 “樫間先生,你對每個人都這麼好嗎?” 從復健中心回家的車上,朋美問他。從她吞吞吐吐的語氣,不難察覺她是鼓足了勇氣才問這個問題。 “我希望對每個人都好,但我這麼對你,並不光是因爲這個原因。” “不光是因爲這個原因?” 高之把車子停在路旁,看着前方說: “因爲和你在一起很快樂,我想和你在一起。” 她似乎很驚訝。雖然內心期待聽到這些話,但可能並沒有想到真的可以聽到。高之也鼓足了勇氣才說出這些話,頓時感到渾身發熱。 “我的腳這樣……你不介意嗎?” 朋美問。高之注視着她的臉,正想要開口,隨即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怎麼了?” 她訝異地問。 “因爲我原本打算這麼回答,我鼻子長成這樣,你不介意嗎?但好像太做作了,所以沒辦法一本正經地回答。” 朋美熱淚盈眶,把臉埋進高之的臂彎。 他們交往半年後,高之向她求婚,也得到了朋美父母的同意。伸彥拉着他的手說:“謝謝你。” 因爲朋美還太年輕,所以兩人先訂婚,等朋美二十二歲後,再開始籌備婚禮,這件事成爲雙方之間默然的約定。朋美似乎心有不滿,但由於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年輕,所以,高之也能理解她父母謹慎的態度。 之後,每天的生活都很快樂。他們每個星期都會見一、兩次面,她常常和高之分享上新娘課程的情況。去年秋天,她終於二十二歲,開始籌備婚禮。 對朋美來說,那是一段玫瑰色的日子。她終於能夠如願在湖邊的教堂舉行婚禮,那是她小時候的夢想。 雖然因爲開車讓朋美不得不放棄芭蕾,但之後繼續開車也成爲很自然的事。因爲她失去了左腳,只能以車代步,才能四處走動。 她開車變得格外小心謹慎,無論再怎麼趕時間,她都不可能打錯方向盤,或是超速。 ──因爲安眠藥……嗎? 阿川桂子的推理從高之的腦海中閃過。這種懷疑的確很合理。 ──但是,怎麼可能會有人想要殺朋美?怎麼會有這種事? 下條玲子說的沒錯,大家都愛朋美。 有一次,高之在佛龕前,對着朋美的照片合掌祭拜時,厚子走到他身旁說,如果你們早一點結婚,或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當時,高之默默地點頭。

4

思考着朋美的事,結果越來越睡不着了。高之連續翻了好幾次身,甚至調整了枕頭的位置,還是睡不着。他乾脆坐了起來,正打算拿行李袋裏的威士忌出來喝時,聽到了敲門聲。 高之打開臺燈的開關,一看時鐘,發現是凌晨四點多。 他站在門內應了一聲,“哪一位?” “是我,雪繪。”門外傳來細柔的聲音。 高之打開門,看到在睡裙外披了一件開襟衫的雪繪一臉緊張地站在門外,她看起來格外蒼白,似乎並不是因爲光線的關係。 “怎麼了?” “呃……因爲我口渴,所以下樓打算去廚房喝果汁,結果……” 她拉了拉開襟衫的衣襟,似乎仍然感到不寒而慄。 “結果怎麼樣?” “結果……好像有人在那裏。” 雪繪下定決心說道,高之可以感受到她的心跳加速。 “誰在那裏?” 雪繪搖了搖頭,“不知道,但我聽到說話的聲音。” 高之感到背脊發毛。 “會不會是厚子太太?” “不是。因爲是男人的聲音,而且是陌生的聲音。” “男人……” 是小偷嗎?高之心想。之前曾經聽說有小偷專門偷別墅裏的高級擺設和繪畫作品。 “好,那我去看看。” 他走出房間,經過雪繪身旁,走向樓梯。她也跟在身後。 他躡手躡腳走下樓梯,但沒有聽到任何動靜。他漸漸走向廚房,也沒有聽到說話聲。高之看着雪繪的臉,雪繪偏着頭,似乎也覺得奇怪。 他把耳朵貼在門上,沒有聽到裏面有動靜。他握住門把,小心翼翼地打開門。廚房內燈火通明,但沒有半個人。 “沒有人啊。”高之說。 “奇怪了,我剛纔明明……” 廚房深處是後門,高之也檢查了後門,門鎖着。 的確有點奇怪,爲甚麼只有廚房亮着燈?最後離開這裏的是厚子,她忘了關燈嗎? “好可怕。” 雪繪彷佛畏寒似的搓着手臂。 “如果有小偷闖進來,應該會留下痕跡。” 高之抓住了雪繪的手,關掉了牆上的開關。日光燈同時熄滅,周圍陷入一片漆黑。 就在這時,有人抓住了他的左手臂。 高之太驚訝了,差一點叫出聲來,但聽到一個男人對他說:“不許叫。”就又把聲音吞進了喉嚨。雪繪也發出輕聲的慘叫。 “閉嘴,不許出聲。” 那個男人又說了一次,高之整個人都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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