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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武惱怒地瞪着孫丙,但孫丙根本就不抬頭。他的怒視得不到回應,只好無趣地撤回。他用眼光巡睃一遍衆人的臉,撇撇嘴,搖搖頭,表示出居高臨下的輕蔑和大人碰上小人的無奈。同桌的人怕鬧出事來,便恭敬地勸酒,李武借坡下驢,幹了一杯酒,用袖子擦擦嘴,揀起因爲訓斥劉老大而丟掉的話頭,說:
"各位鄉親,因爲咱們都是要好的兄弟爺們,俺才把大老爺鬍鬚的祕密告訴了你們。這就叫做親不親,故鄉人,你們聽了這些話,就把它爛在肚子里拉倒,萬萬不可再去傳播,一旦把這些祕密傳出去,傳回到大老爺的耳朵裏,就等於砸了兄弟的飯碗了。因爲這許多的事兒,只有大老爺、夫人和俺知道。拜託,拜託!"
李武雙手抱拳,對着在座的人轉着圈子作揖。人們紛紛回應着:"放心,放心,咱們高密東北鄉,能出現您李大爺這樣的人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左鄰右舍,都眼巴巴地等着跟您沾光呢,怎麼會出去胡言亂語,壞自家人的事情?"
"正因爲是自己人,兄弟纔敢口無遮攔,"李武又喝了一杯酒,壓低了嗓門,神祕地說,"大老爺常常把兄弟叫到他的簽押房裏陪他說話兒,俺們對面坐着,哥們一樣,一邊喝着黃酒,一邊喫着狗肉,一邊天上地下、古今中外地聊着。大老爺是個淵博的人,世界上的事情沒有他不知道的。喝黃酒喫狗肉,咱大老爺就是喜好這一口。俺倆聊着聊着就到了後半夜,急得夫人讓丫鬟來敲窗戶。丫鬟說,老爺,夫人說,時候不早了,該歇着了!大老爺就說,梅香,回去對夫人說,讓她先歇了吧,俺跟小李子再拉會外兒!所以夫人對俺是有意見的。那天俺到後堂去辦事,正好與夫人碰了面。夫人攔住我說,好你個小李子,整夜價拉着老爺東扯葫蘆西扯瓢,連俺都疏淡了,你小子該不該捱打?嚇得俺連聲說:該打,該打!"
馬大童生插話道:"李大哥,不知那知縣夫人,是個什麼樣子的容貌,謠言傳說她是個麻臉……"
"放屁!純屬放屁!說這話的,死後該進拔舌地獄!"李武滿面赤紅,懊惱地說,"我說馬大童生,你那腦子裏裝的,是豆漿呢還是稀粥?你也是啓過蒙的,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你把書唸到哪裏去了?!你也不動動腦子想一想,那知縣夫人,是什麼人家的女兒!那是真正的大家閨秀,掌上明珠。從小兒就奶媽成羣、丫鬟成隊地侍候着,她那閨房裏於淨的,年糕落到地上都沾不起一粒灰塵。在這樣的環境裏,她怎麼可能得上天花這種髒病?她不得天花,怎麼會有麻點?除非是你馬大童生用指甲給掐出來的!"衆人不由地哈哈大笑起來。馬大童生一張乾癟的老臉羞得通紅,自解自嘲地說:"就是就是,她那樣的仙人怎麼會生麻子呢,這謠言實在是可惡!"
李武瞥一眼孫丙面前已經存肉無多的盤子,嚥了一口唾沫,說:"錢大老爺跟兄弟我的關係,那真是沒的說。他曾經親口對我說過,小李子,我們兩個,真是天生的投緣,我也說不出個原因,就是覺着你跟我心連着心,肺貼着肺,腸子通着腸子,胃套着胃——"
孫丙一聲冷笑,差點把滿嘴的豬肉噴出來。他神神脖子嚥下肉,道:"這麼說,錢大老爺喫飽了,你也就不餓了?"
李武怒道:"孫丙,你這是說的什麼話?虧你還是個戲"子,成天價搬演着那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把些個忠孝仁義唱得響徹雲霄,卻幹這做人的道理一竅不通!滿桌子上就這麼一盤葷菜,你一人獨吞,喫得滿嘴流油,還好意思來撇清社淡,噴糞嚼蛆!"
孫丙笑道:"您連那些海蔘燕窩駝蹄熊掌都喫膩了,怎麼還會把一盤肥豬肉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