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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大嫂,搶什麼呢?"
"趙家大嫂,您要去救火嗎?"
她不理睬女人們的問訊,從戴家巷子直插縣衙的側門。半樹梨花從戴家半頃的院牆內氾濫出來。淡淡的甜香,嗡嗡的蜜蜂,呢喃的燕語。她伸手摺下一小枝梨花,摸索着插在鬢邊。戴家聽覺靈敏的狗汪汪地吠叫起來。她拍打了一下身上並不存在的土,放下裙子,進了縣衙側門。把門的衙役對她點點頭,她報之以微笑。然後,一閃身的工夫,她就渾身汗津津地站在三堂院門前了。在三堂院門前把門的是那個外地口音、黑眉虎眼的青年公人,眉娘在鬥須大會上見過他,知道他是知縣的親信。公人對她點點頭,她還是報之以微笑。院子裏已經站滿了女人,孩子們在女人腿縫裏鑽來鑽去。她側着身子,拱了幾下子,就站在了最靠前的地方。她看到,在三堂飛翹起來的廊檐下,擺着一張長條的几案,案後並排放着兩把椅子,左邊的椅子上,端坐着知縣錢大老爺,右邊的椅子上,端坐着錢大老爺的夫人。夫人鳳冠霞帔,腰板挺直。明媚的陽光照耀得她身上的紅衣如一片紅霞。夫人的臉上蒙了一層粉色的輕紗,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她面部的輪廓,看不清她的容貌。眉孃的心中頓時感到一陣輕鬆。至此,她明白了,自己最怕的還是夫人生着一張花容月貌的臉。既然夫人不敢把臉顯示出來,那就說明她的臉不好看。眉孃的胸脯不自覺地挺了起來,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這時,她才嗅到院子裏洋溢着濃烈的丁香花氣。她看到,在院落的兩側,兩棵粗大的紫丁香開得如煙似霧。她還看到,三堂檐下,並排着一串燕窩,大燕子飛進飛出,十分繁忙。燕窩裏傳出黃口燕雛的喃啾之聲。傳說中燕子是從來不在衙門裏築巢的,它們選擇的是善良祥和的農家。但現在成羣的燕子在縣衙裏築了巢,這可是大祥兆,是大老爺這個大才大德人帶來的福氣,絕對不是蒙面的夫人帶來的福氣。她將目光從夫人的臉上移到了老爺的臉上,與老爺的目光撞個正着。她感到老爺的目光裏飽含着愛慕,心中頓時充滿了柔情。老爺啊,老爺,想不到您這樣一個仙人,竟然娶了一個蒙着臉不敢見人的夫人。她的臉上果真生着一片黑麻子嗎?她是一個疤痢眼子塌鼻子嗎?她是一嘴黑板牙嗎?老爺啊,真真是委屈了您啦……眉娘不着邊際地胡思亂想着,突然聽到夫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知縣的目光隨着夫人的咳嗽渙散了,然後他就歪過頭去,與夫人低聲交談了一句什麼。一個梳着兩把頭的丫鬟端着盛滿紅棗和花生的小笸籮,一把把地抓起,對着人羣揚過來。孩子們在人羣裏爭搶,製造了一陣陣的混亂。眉娘看到,夫人似乎是無意地將長裙往上撩了撩,顯出了那兩隻尖尖的金蓮。身後的人羣裏,頓時響起了一片讚歎之聲。夫人的腳實在是太美了,大腳的眉娘頓時感到無地自容。儘管她的腳被長裙遮住,但她還是認爲夫人早就知道了自己的一雙大腳。夫人不但知道她的一雙大腳,而且還知道她對知縣的癡心念想。夫人故意地將金蓮顯示出來,就是要給她一個羞辱,就是要給她一個打擊。她不想看不願看但還是忍不住地將目光投射到夫人的小腳上。夫人的腳,尖翹翹,好似兩隻新菱角。夫人的鞋子做得好,綠綢幫上繡着紅花草。夫人的腳,如法寶,把孫家眉娘降服了。眉娘感到,彷彿有兩道嘲弄的目光穿過粉色的輕紗,射到自己的臉上。不,是穿過了面紗和裙子,投射到自己的大腳上。眉娘彷彿看到,夫人翹着嘴角,臉上掛着驕傲的微笑。眉娘知道自己敗了,徹底地敗了。自己生了一張娘娘的臉,但長了一雙丫鬟的腳。她慌亂地往後移動着,身後似乎響起了嘲笑之聲。她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突出在衆人之前,簡直就是在大老爺和夫人面前表演。更多的羞慚湧上心頭,她更加慌忙地後退,腳步凌亂;腳跟踩了裙子,嗤啦一聲響,裙子破了,她跌了一個仰面朝天。
後來她反覆地回憶起,當她跌倒在地時,大老爺從几案後邊猛地站立起來。她確鑿地認爲,大老爺的臉上顯露出憐愛和關切之情,只有扯心連肺的親人,纔會有這樣的表現。她還確鑿地認爲,當時,自己真切地看到,就在大老爺想越過幾案跑上來將她從地上扶起時,夫人的小腳狠狠地踢在了大老爺的小腿上。大老爺愣了一下,然後,慢吞吞地坐了回去。夫人的腳在几案下進行着上述的活動時,身體保持着正直的姿態,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眉娘在身後女人們的恥笑聲中狼狽地爬起來。
眉娘扯起裙子,顧不上遮掩適才跌倒時已經在夫人和大老爺面前暴露無遺的大腳,轉身擠進了人羣。她緊緊地咬住嘴脣,把哭聲憋住,但眼淚卻泉水般地湧出了眼眶。她到了人羣的最外邊,聽到身後的女人們,有的還在嬉笑,有的又開始誇讚夫人的小腳。她知道,夫人又在人前裝作無意其實是有意地展示她的小腳了。真是一俊遮百醜啊,夫人依仗着一雙小腳,讓人們忘記了她的容貌。她在離開人羣前,最後看了一眼大老爺,她的目光又一次神奇地與大老爺的目光相遇。她感到老爺的目光悲悽悽的,好像是對自己的安慰,也許是對自己的同情。她用袖子遮着臉跑出了三堂大門,一進入戴家巷子,就放出了悲聲。
眉娘神思恍惚地回了家,小甲粘上來要果果,她一把將小甲搡到一邊,進屋後,撲到炕上放聲大哭。小甲站在她的身後,隨着她的哭聲也嗚嗚地哭起來。她翻身坐起,抓起一個笤帚疙瘩,對着自己的腳砸起來。小甲嚇壞了,制住了她的手。她盯着小甲那張又醜又憨的臉,說:小甲,小甲,你拿刀,把俺的腳剁了去吧……
三
夫人的小腳彷彿劈頭澆了眉娘一頭冷水,讓她清醒了幾天。但與大老爺三次相見的情景,尤其是大老爺那含意深長的目光和他臉上那無限關切的表情,與夫人的尖尖的小腳開始了頑強的對抗。最後,夫人的小腳變成了模模糊糊的幻影,大老爺柔情萬種的目光和大老爺美好的面容卻越來越清晰。她的腦子裏的空兒全被錢大老爺佔滿了。她的眼睛盯着"一棵樹,那棵樹搖搖曳曳地就變成了錢大老爺。她看到一條狗尾巴,那根狗尾巴晃晃漾漾地就變成了錢大老爺腦後的大辮子。她在竈前燒火,跳動的火焰裏就出現了錢大老爺的笑臉。她走路時不知不覺地就撞到了牆上。她切肉時切破手指而覺不到痛。她把滿鍋的狗肉煮成了焦炭而聞不到蝴味。她無論看到什麼什麼就會變成錢大老爺或者是變成錢大老爺身上的一部分。她閉上眼睛就親親切切地感到錢大老爺來到了自己身邊。她能感覺到他的堅硬的鬍鬚刺癢着自己的柔軟的皮膚。她每天夜裏都夢到錢大老爺與自己肌膚相親。她在睡夢中發出的尖叫經常把小甲嚇得滾到炕下。她面容推。淬,身體飛快地消瘦,但雙眼卻炯炯發亮,眼珠子溼漉漉的。她的喉嚨奇怪地嘶啞了。她經常發出那種被熾烈的慾火燒焦了心的女人才能發出的那種低沉而沙澀的笑聲。她知道自己得了嚴重的相思病。她知道得了相思病是可怕的。得了相思病的女人要想活下去,只有去跟那個被她相思着的男人同牀共枕,否則就要熬幹血脈、得肺癆病吐血而死。她在家裏已經坐不住了。往日裏那些吸引着她的、讓她高興的事情,譬如賺錢、譬如賞花,都變得索然無趣。同樣的美酒入口不再香醇。同樣美麗的花朵入目便覺蒼白。她挎着竹籃子,籃子裏放着一條狗腿,一天三遍在縣衙大門前走來走去。她盼望着能與出行的大老爺不期而遇;見不到大老爺見見大老爺那頂綠呢大轎也好。但大老爺猶如沉人深水的老鱉,不露半點蹤跡。她在行前打轉,她那沙澀的騷情笑聲引逗得門前站崗的兵丁們抓耳撓腮。她恨不得對着深深的衙門大聲喊叫,把憋在心中的那些騷話全都喊出來,讓大老爺聽到,但她只能低聲地嘟噥着:
"我的親親……我的心肝……我快要把你想死了……你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吧……知縣好比仙桃樣,長的實在強!看你一眼就愛上,三生也難忘。饞得心癢癢。好果子偏偏長在高枝上,還在那葉裏藏。小奴家幹瞪着眼兒往上望,日夜把你想。單相思撈不着把味嘗,口水三尺長。啥時節摟着樹幹死勁兒晃,搖不下桃來俺就把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