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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甲手持尖刀,站在小站練兵操場的中央。他的旁邊,站着一個羅圈腿的小徒弟。他的面前,豎着一根高大挺直的松木杆子,杆子上捆綁着那個因刺殺袁世凱未遂而被判決凌遲五百刀的罪犯。在他的身後,簇擁着數十匹駿馬,馬上坐着的,都是新建軍的高級軍官。執刑柱的後邊,五千名士兵,排成了嚴整的方陣,遠看似一片樹木,近看如一羣木偶。初冬的幹風,颳起一陣陣白色的鹼土,從士兵們臉上掠過。在衆多的目光注視下,久經刑場的趙甲也感到幾分緊張,甚至還有幾分羞澀。他剋制着影響工作的不良情緒,不去看那些馬上的軍官和地上的士兵,而專注地研究眼前的罪犯。
他想起自己的恩師餘姥姥的話:一個優秀的劊子手,站在執行臺前,眼睛裏就不應該再有活人;在他的眼睛裏,只有一條條的肌肉、一件件的臟器和一根根的骨頭。經過了四十多年的磨練,趙甲已經達到了這種爐火純青的境界,但今天他的心有些發慌。他執刑數十年,親手做過的活兒有近千件,但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勻稱健美的男性身體。罪犯隆鼻闊口,劍眉星目,裸露的身體上,胸肌發達,腹部平坦,皮膚泛着古銅色的光澤。尤其是這個傢伙的臉上,自始至終掛着嘲諷的微笑。趙甲端詳他時,他也在端詳趙甲。弄得趙甲心中慚愧,彷彿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不敢面對自己的家長。
操場的邊上,蹲伏着三門黑色的鋼炮;鋼炮的周圍忙碌着十幾個士兵。三聲緊密相連的炮響,嚇了趙甲一跳,他的耳朵裏嗡嗡地響着,一時聽不到別的動靜。炮口裏飄出的硝煙氣味強勁,很快地就衝進了他的鼻子。犯人對着大炮的方向微微點頭,似乎是對炮兵們的技術表示讚許。趙甲驚魂未定,又看到炮口裏噴出了幾道火光,隨即又是一片炮響。他看到,那些亮晶晶的金色炮殼,滴溜溜地落到了炮後的草地上。彈殼溫度很高,燙得那些枯草冒起了白煙。然後又是三聲炮響,那些放炮的士兵,垂手站在炮後,顯然是完成了任務。在隆隆炮聲的迴音裏,一個高亢的嗓門在喊叫:
"致——最高敬禮!"
三千名士兵,同時把手中的曼利夏步槍舉過頭頂,執刑往後,突兀地長出了一片槍的森林,泛着青藍的鋼鐵光澤。這威武的氣勢,讓趙甲膛目結舌。在京城多年,也曾見識過皇家御林軍的操典,但他們的操典與眼前的操典根本無法相比。他感到心中怯弱,甚至有一種巨大的不安,完全失去了在京城菜市口執刑時的自信和自如。
操場上的士兵和馬上的軍官都保持着僵硬的致敬姿態,迎候着他們的首長。在嘹亮的喇叭聲和鏗鏘的鼓鑔聲裏,一乘八人抬的青呢大轎,穿過操場邊的白楊夾道,宛若一艘隨波逐流的樓船,來到執刑柱前,平穩地落下。搬着下轎凳子的小兵飛跑上前,將凳子擺好,並隨手掀開了轎簾。一位體態魁梧、耳大面方、嘴脣上留着八字鬍的紅頂子大員鑽了出來。趙甲認出了,這位大人,就是二十三年前與自已有過一段交情的官宦子弟、如今打破天朝慣例、把他從京城調來天津執刑的新建陸軍督辦袁世凱袁大人。
袁大人內着戎裝,外披狐裘,威武逼人。他對着操場上的隊伍揮揮手,然後在一把蒙了虎皮的椅子上落了座。馬隊前的值日官高聲喊叫:
"敬禮畢——!"
士兵們把高舉着的步槍一齊落下,聲音整齊,震耳驚心。一位面色青紫、牙齒焦黃的年輕軍官,手裏捏着一張紙,身體彎成弓形,嘴巴湊近袁大人的臉,嘀嘀咕咕地說着什麼。袁大人皺着眉頭,將臉向一邊歪去,彷彿要躲避那軍官嘴裏的臭氣,但那張生着黃牙齒的嘴卻得寸進尺地往前緊逼。趙甲自然不會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這個黑瘦的黃牙青年,就是後來名滿天下的辯帥張勳。趙甲心中爲袁世凱難過,他斷定張勳嘴裏的氣味非常難聞。終於,張勳說完了話,袁世凱點了點頭,恢復了正常的坐姿。張勳站在一張高凳上,高聲地宣讀那紙上的內容:
"查得錢犯雄飛,字鵬舉,湖南益陽人氏,現年二十八歲。錢犯於光緒二十一年留學日本上官學校,在日期間,私割髮辮,結交奸黨,圖謀不軌。歸國後,與康梁亂黨勾結密切,狼狽爲奸。後受康逆指示,僞裝忠誠,混人我武衛右軍,陰謀爲逆內應。戊戌亂黨,在京伏法,錢犯兔死狐悲,喪心病狂,竟於本年十月十一日,陰謀刺殺首長,幸天佑我軍,令袁大人無恙。錢賊犯上作亂,大逆不道,罪孽深重,十惡不赦。依大清法律,刺殺朝廷命官者,當處五百刀凌遲之刑。此判已報刑部照準並特派劊子手前來天津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