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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爹剛回來那陣,有人悄悄地對俺說過,說小甲你爹不是個人。不是個人是個什麼?是個借屍還魂的鬼。他們說小甲你想想,你娘死時對你說過你有爹沒有?沒有吧?肯定沒有。你娘死時沒說過你有一個爹,突然地來了一個爹,好似從天上掉下來的,彷彿從地下冒出來的,他如果不是一個鬼,還能是個什麼?
操你們的娘!咪嗚咪嗚,俺提着大砍刀向那些嚼舌頭的奸人撲過去。俺沒爹沒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有了爹,你們竟然敢說俺爹不是俺爹不但不是俺爹還說俺爹不是個人是個鬼,你們真是小耗子舔弄貓腚眼大了膽兒啦,俺高舉着大刀對準他們就撲了上去。咪嗚咪嗚,俺一刀下去,能把他們從頭頂劈到腳後跟,俺爹說在刑典上這就叫"大劈",俺今日就大劈了你們這些敢說俺爹不是俺爹的狗雜種。那些人見俺動了怒,嚇得屁滾尿流地跑了。咪嗚咪嗚——哼,小心點,你們這些長尾巴耗子,俺爹不是好惹的,俺爹的兒子也不是好惹的,咪嗚咪嗚,誰如果不信,就過來試試看,俺爹是坐龍椅的劊子手,皇帝爺爺封他先斬後奏,見人殺人,見狗殺狗。俺就是俺爹的刀斧手,砍人好似殺豬狗。
俺央求着爹再給俺講一個故事,爹說:
"別粘乎了,淮備淮備吧,別到了時候手忙腳亂。"
俺知道今天是幹大事的日子——幹大事的日子也就是俺爺們大喜的日子——今後講故事的機會多着呢,好東西不能一次喫完。只要執好了檀香刑,俺爹心裏歡喜,還愁他不把肚子裏的故事一件件地講給俺聽嗎?俺起身到蓆棚後邊去拉屎撒尿,順便着看看周圍的風景。大戲樓子,昇天臺,一羣野鴿子在陽光裏飛,翅膀子噗嚕噗嚕響。校場的周圍站着一些大兵,木樁子,大兵,木樁子。幾十門鋼鐵大炮趴在校場的邊上,有人說那是鱉炮,俺說那是狗炮。鱉炮,狗炮,滑溜溜,汪汪叫,鱉蓋上長青苔,狗身上有毛毫,咪嗚咪嗚。
俺轉到了蓆棚前,手爪子閒得癢癢,想找點活兒乾乾。往常裏這時候,俺已經把豬狗殺好掛在架子上,新鮮的肉味兒跟着小鳥滿天飛,買肉的人已經在俺家的鋪面前站隊排號。俺提着大砍刀站在肉案子前,手抓着熱乎乎的肥膘,一刀劈下去,要多少就是多少,幾乎不差半分毫,買肉的人對着俺把大拇指翹:小甲真是好樣的!俺知道俺是好樣的,用不着你們來說道。可今天俺在這裏跟着爹第一次幹大活,這活兒比殺豬重要,那些買肉的主顧怎麼辦?怎麼辦?沒法辦,你們今天就喫一天齋吧。
爹不給俺講故事了,真無聊。俺轉到鍋竈前,看到竈裏的火已經熄了,鍋裏的油也平了。鍋裏的油明晃晃的,不是油,是一面大鏡子,青銅的大鏡子,比俺老婆那面還要明亮,把俺臉上的每根毛毫兒都倒映出來。竈前的泥土上和竈臺上乾巴着一些黑血,宋三的血。宋三的血不但灑在了竈前的泥土上和竈臺上,而且還灑在了油鍋裏。是不是因爲油鍋裏灑進了宋三的血才這樣明亮呢?等執完了檀香刑俺要把這鍋油搬回家安放在院子裏,讓俺老婆照她的臉。她如果對俺爹不好俺就不讓她照。昨天夜裏俺正在迷迷糊糊地睡覺呢,就聽到"叭勾"一聲響,宋三一頭扎到油鍋裏,緊拖慢撈他的頭已經被滾油炸得半熟了,真好玩,咪嗚咪嗚。是誰的槍法這樣好?俺爹不知道,聽到槍聲趕來探看的官兵們也不知道,只有俺知道。這樣的好槍法的人高密縣裏只有兩個,一個是打兔子的牛青,一個是當知縣的錢丁。牛青只有一隻左眼,右眼讓土槍炸膛崩瞎了。瞎了右眼後他的槍法大進。他專打跑兔。只要牛青一託槍,兔子就要見閻王。牛青是俺的好朋友,俺的好朋友是牛青。還有一個神槍手是知縣老爺錢丁。俺到北大荒挖草藥給俺老婆治病時,看到錢丁帶着春生和劉樸正在那裏打圍。春生和劉樸騎着牲口把兔子轟起來,知縣縱馬上前,從腰裏拔出手槍,一甩手,根本不用瞄準,巴嘎——兔子蹦起半尺高,掉在地上死了。
俺趴在枯草裏不敢動彈。俺聽到春生滿嘴裏抹蜜稱讚知縣的槍法,劉樸卻垂頭坐在馬上,臉上沒有表情,猜不透他的意思。俺老婆說過,知縣的親信劉樸是知縣夫人的乾兒子,是個有來頭的大人物的兒子,滿肚子學問,一身的本事。俺不信,有本事還用給人家當催班?有本事就該像俺爹那樣,舉着大刀,塗着紅臉蛋子,嚓!嚓!嚓!嚓!嚓!嚓!六顆人頭落了地。
俺心裏想:不是知縣槍法好,只是讓他碰了巧,瞎貓碰上了一個死耗子。下一隻就不一定能打中了。知縣彷彿知道了俺的想法,抬手又一槍,把一隻在天上飛着的小鳥給打下來了。死小鳥,黑石頭,正巧掉在了俺的手邊。媽媽的,神槍手,咪嗚咪嗚。知縣的獵狗跳躍着跑過來。俺攥着小鳥站起來,熱乎乎地燙手。狗在俺的面前一躥一躥地跳躍着,汪汪地大叫。狗,俺是不怕的;狗,是怕俺的。高密縣裏所有的狗見了俺都夾着尾巴瘋叫,狗怕俺,說明俺的本相如同俺爹,也是一隻黑豹子。知縣的狗看起來很狂,其實,從它的叫聲裏,俺就聽出了這東西儘管有點狗仗人勢,但心裏頭還是怕俺。俺就是高密縣的狗閻王。聽到狗叫,春生和劉樸騎着牲口包抄上來。劉樸跟俺不熟,但春生是俺的好朋友,他經常的到俺家店裏喝酒喫肉,每次俺都給他個高頭。他說小甲你怎麼在這裏?你在這裏幹什麼?俺在這裏挖草藥呢,俺老婆病了,讓俺來給她找那種紅梗綠葉的斷腸草呢。你認識斷腸草嗎?如果你認識,請你馬上告訴俺,俺老婆病得可是不輕呢。知縣到了俺近前,虎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俺。問俺哪裏人氏啊姓什名誰啊,俺不回答他嘴裏嗚哩哇啦。小時候俺娘就教導俺說見了當官的問話就裝啞巴。俺聽到春生在知縣耳邊悄聲說:"狗肉西施的丈夫,是個半傻子……"俺心裏想,操你個姥姥的春生,俺纔剛還說你是俺的好朋友呢,這算什麼好朋友?好朋友還有說好朋友是半傻子的嗎?咪嗚咪嗚俺操你奶奶,你說誰是半傻子?如果俺是半傻子,你就是一個全傻子……
牛青使一杆土槍,打出來是一堆鐵沙子;知縣使一支洋槍,打出來是一顆獨子兒。宋三的頭上只有一個窟窿,你說不是知縣打的還能是誰打的呢?但知縣爲什麼要把宋三打死呢?哦,俺明白了,宋三一定是偷了知縣的錢,知縣的錢,能隨便偷嗎?你偷了知縣的錢,不把你打死怎麼能行!活該活該,你平常裏仗着衙門裏的威風,見了俺連哼都不哼一聲。你欠了俺家店裏五吊錢,至今還沒還,你沒還俺也不敢要,這下好了,俺家的錢雖然瞎了,但是你的命也丟了。是命要緊還是錢要緊?當然是命要緊,你就欠着俺的錢去見閻王爺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