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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抬起頭,仰望着爹爹動人的臉。俺是個聽話的好孩子。沒有爹時俺聽老婆的話,有了爹俺就聽爹的話。俺突然想起了老婆,一天多不見面,她到哪裏去了?咪嗚咪嗚……爹把兩隻血手往俺的臉上抹起來。俺聞到了一股比豬血腥臭許多的味兒。俺心裏很不願意被抹成一個雞血臉,但爹是有威嚴的。不聽話爹會把俺送到衙門裏打屁股,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大板就把俺的屁股打得皮開肉綻。咪嗚咪嗚,爹的手又往碗裏蘸蘸,繼續往俺的臉上抹。他不但抹俺的臉,連俺的耳朵都抹了。他在給俺抹血的時候,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竟然把血弄到俺的眼睛裏去了。俺感到眼睛一陣疼痛,咪嗚咪嗚,眼前的景物變得模模糊糊,蒙上了一層紅霧。俺咪嗚咪嗚地叫喚着:爹,爹,你把俺的眼睛弄瞎了。俺用手掌擦着眼睛,喵喵地叫喚着。越擦越亮,越擦越亮,然後就突然地亮堂堂起來。不好了呀不好了,咪嗚咪嗚,通靈虎鬚顯靈了,咪嗚咪嗚,爹沒有了,在俺的面前站着一個黑豹子。它用兩條後腿支撐着身體,兩隻前爪子伸到雞血碗裏,沾染得通紅,血珠兒那些黑毛上點點滴滴地流下來,看起來它的前爪子彷彿受了重傷。它將血爪子往自己的生滿了粗茸毛的臉上塗抹着,把一張臉塗抹得紅彤彤的,變成一朵雞冠花。俺早就知道爹的本相是隻黑豹子,所以俺也沒有大驚小怪。俺不願意讓虎鬚一直顯靈,顯一會兒靈也就夠了,但是這次顯靈很綿纏,咪嗚咪嗚,怎麼着也恢復不到正常的看法裏了。這有點煩人,但也沒有辦法。俺心中半是優愁半是喜歡。憂愁的是眼前見不到一個人總是感到彆扭,喜歡的是畢竟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像俺一樣看到人的本相。俺把眼光往四下裏一放,就看到那些在校場裏站崗的袁兵和洋兵,都是一些大尾巴狼和禿尾巴狗,還有一些野狸子什麼的。還有一匹既像狼又像狗的東西,從他的衣服上,俺認出了它是那個小頭目。它大概是狼和狗配出來的東西,俺這裏把這種狼和狗配出來的東西叫做狗棍子。這東西比狼無賴,比狗兇狠,被它咬了沒有一個能活出來的,咪嗚咪嗚。
俺的黑豹子爹把碗裏的雞血全部塗抹到了他的臉上和前爪上後,用它的又黑又亮的眼睛看了俺一眼,似乎是微微地對俺一笑,嘴脣咧開,露出一嘴焦黃的牙齒。他的模樣雖然變化很大,但爹的神情和表情還是能夠清楚地辨認出來。俺也對着他咧嘴一笑,咪嗚咪嗚。他搖搖擺擺地朝那把紫紅色的椅子走去,尾巴把褲子高高地撐起來。他坐在椅子上,眯起眼睛,顯得十分地安靜。俺東張西望了一會,打了一個哈欠,喵唷,就坐到他身後的木板上,看着昇天臺的影子歪斜着躺在地上。俺摸索着爹的尾巴,爹伸出那條生長着肉刺的大舌頭,吧噠吧噠地舔着俺頭上的毛,喵兒呼嚕,俺睡着了。
一陣吵鬧聲把俺驚醒,咪嗚咪嗚,俺聽到喇叭洋號和銅鑼洋鼓的聲音混在一起,還有大炮的聲音從這混合聲裏又粗又壯地突出來。俺看到昇天臺的影子已經變得很短很短,一大片晶亮耀眼的東西正從大街上往校場進發。校場邊緣上那些大炮上蒙着的綠衣裳不知何時被剝去了,閃出了青藍的炮身。每門炮後都活動着四個穿着衣裳的狼狗,雖然隔着很遠,但它們身上的毛兒難逃俺的眼睛。大炮像老鱉一樣伸縮着脖子,神一下脖子就吐出一個火球,吐出一個火球之後就噴出一口白煙。那些狼呀狗呀的,在炮後木偶一樣地活動着,小模樣實在是滑稽極了。俺感到眼睛裏殺得緊,想了想才明白了俺是出了汗。俺用衣袖擦臉,把衣袖都擦紅了。這一擦不要緊,眼前又發生了變化,先是黑豹子爹的臉不是豹子了,但他的身子還是豹子,屁股後邊還是鼓鼓囊囊的,尾巴顯然還在那裏。然後是那些站崗的士兵們也把頭變化成了人頭,身子還保持着狼啦狗啦的。這樣就舒服多了。這樣俺就感到心裏踏實了不少,知道俺還是在人世間活着。但爹的臉上的表情還是怪怪的,不太像人樣子。不太像人樣子也是俺的爹,它用大舌頭舔俺的頭時,俺幸福得一個勁兒哼哼,喵~~
正在進入校場的隊伍裏有一頂藍呢大轎,轎前是一些舉着旗羅傘扇的人頭獸身的東西。抬轎的是些馬身子人頭或者是馬頭人身子的東西,還有一些牛頭人身子的東西。大轎的後邊是一匹大洋馬,馬上蹲着一個狼頭人身的怪物,俺當然知道他就是德國駐青島的總督克羅德。俺聽說他原來騎的那匹大洋馬讓俺老丈人用土炮給毀了,這匹大洋馬,肯定是從他手下的小官那裏搶來的。再往後還有一些馬,馬後是一輛囚車,車上兩個囚籠。不是說只給俺老丈人一個人上檀香刑嗎?怎麼出來了兩個囚籠呢?囚車後邊還有很長的隊伍,隊伍的兩側,簇擁着許多老百姓。儘管俺看到了一大片毛茸茸的頭顱,但俺還是知道他們是老百姓。俺的心裏好像還藏着一個念想,俺的眼睛在烏烏壓壓的羣衆裏搜尋着俺的念想,俺的念想是誰還用說出來嗎?不用。俺在找俺媳婦。昨天早晨她被俺爹嚇跑之後俺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也不知道她喫過飯沒有喝過水沒有,儘管她是一條大白蛇,但她跟白素貞一樣是條善良的蛇。她是白素貞,俺就是許仙。誰是小青呢?誰是法海呢?對了,對了,袁世凱就是法海。俺的眼前一亮,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俺媳婦夾雜在一羣女人的中間,擎着她的那個扁扁的白頭面,嘴巴里吐着紫色的舌頭,正在向着這裏鑽動呢。咪嗚咪嗚,俺想大聲喊叫,但俺的爹把豹子眼一瞪,說:
"兒子,不要東張西望!"
七
三聲炮響之後,監刑官對着在戲臺正中端坐着的袁世凱和克羅德大聲報告:
"卑職高密縣正堂稟告巡撫大人,午時三刻到,欽犯孫丙已經驗明正身,劊子手業已到位,請大人指示!"
戲臺上的袁世凱——抻着一根細長的鱉脖子,背上的鱉甲像一個大大的鍋蓋,把袍子撐得像一把油紙傘,就是許仙遊湖時借給白蛇和青蛇那一把,那把傘怎麼到了袁世凱的袍子裏去了呢?哦,不是傘是鱉蓋子啊,鱉竟然能當大人真是好玩得很,咪嗚咪嗚,袁圓鱉把鱉頭歪到大灰狼克羅德嘴巴前,嘁嘁喳喳地說了一些什麼鱉言狼語,然後他就從身邊隨從手裏接過了一面紅色令旗,斜着往下一劈。這一劈非同小可,快刀斬亂麻,快刀子砍豆腐,一點點也不拖泥帶水,可見這個大鱉的道行很深,不是個一般的鱉,是個高級鱉,一般的鱉是當不了這樣的大官的。當然他比起俺爹來那是差得很遠。監刑官看到袁大人把小紅旗劈了下來,身體一激靈,個頭猛地往上躥高了半寸,眼睛裏放出了兇光,綠油油的,怪嚇人的。他的虎鬚也乍煞開來,虎牙也齜了出來,很好看的。他拖着高腔大嗓喊叫:
"時辰到——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