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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舅舅,你還能記起支隊長獎勵給黃鬍子一些什麼東西嗎?
除了那疊綠鈔票,那盒綠紙菸。
小老舅舅搔了幾下頭髮,說,大件的東西不多淨些零七碎八的玩意兒。我記得支隊長送給黃鬍子一個金子打火機光燦燦的,挺稀罕人。支隊長給黃鬍子好多錢,差不多半個月就給一次,但都不如第一次給得多。黃鬍子最稀罕的還是那個金子打火機。
夜深人靜,小老舅舅說他躺在炒馬料炒得滾燙的炕上,怎麼也睡不着。北屋裏歡快的京胡聲和玫瑰香氣撲鼻的歌聲早停息了,他和她的鼾聲夾雜在樹枝樹葉的擺動聲中傳進來,風在遙遠的馬牙山的陰暗的松樹的影子裏漫遊,松雞啼聲響亮,發人深省;墨水河的浪潮拍擊沙灘,喋喋不休,像一個老人追憶往昔……草地上的小動物都在求偶,青草生長,野花開放,小老舅舅被火炕燙得睡不着,便想象夜的草地。紅馬嚓嚓地喫着草料,蚊蠅在黑暗中嗡叫,炒黃豆的香氣與乾草的香氣,馬糞的氣味,馬的氣味把黑暗填滿了。紅馬不時地頓着蹄,甩動着尾巴,噴着響鼻,也許是草料進了鼻孔吧?小老舅舅想象着紅馬的眼睛。
黃鬍子一直坐在炕前的凳子上,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氣,北屋裏又拉又唱時,他坐在凳子上吸菸,北屋裏熄燈睡覺時,他還坐在凳子上吸菸。他每隔兩頓飯工夫就給馬添一次草料,小老舅舅說,馬揚着頭,把鐵鏈子抖得嘩嘩響,馬焦灼地噴着鼻子,料叉碰撞得石槽響,馬嘴插進槽裏搶食豆料,被打退。饞鬼!等不及了,光喫豆料是不行的,馬是喫草的動物,不喫草就要得胃病。黃鬍子坐定之後就開始玩打火機,那個黃燦燦的金子打火機。“啪嚓!”打火機燃起了一股綠色的火苗。廂屋裏的黑暗被驅除出去,牆壁上伏着蒼蠅,梁頭上掛着蛛網,壁虎嗖嗖地爬行,火苗動搖不定,屋裏的一切也都動搖不定。紅馬的皮膚髮出溫暖而神祕的光澤,xx眼像水晶一樣。打火機滅了,一切都黑暗了,但光明的印象還殘餘在小老舅舅的腦裏眼裏,他感覺到馬的紅光在黑暗中隱藏着,好像與紅馬分離,變成一隻狡猾又可愛的小獸。“啪嚓”,打火機又亮了,適才出現過的一切再次出現,蒼蠅、壁虎、紅馬,紅馬高大而輝煌,比白天威風好多,根根馬尾,都像金絲線一樣。打火機把黃鬍子也照亮了,小老舅舅偷偷地看着他:一蓬黃鬍子,也像亂糟糟的金絲線,兩隻大眼,露出綠幽幽的光芒。小老舅舅一見黃鬍子的眼睛出綠就想腹瀉,就如水牛見到明月而喘息。打火機滅了亮了、滅了、亮了……屋裏的一切都在光明與黑暗的交替中向前流逝,夜晚其實並不安靜。夜晚,黑暗裏,玫瑰開放。
黃鬍子的打火機終於打不出火來了,起初還冒火星,後來連火星也不冒了。小老舅舅聽到黃鬍子站起來往院子裏走去,他很想爬起來跟蹤黃鬍子,但一陣睏意襲來,早忘了炕熱,呼呼睡去,夢中咬牙切齒,不知玩什麼把戲。
小老舅舅,你騎過那匹紅馬嗎?
沒有!小老舅舅堅決地否認着,好像被我揭露了隱私一樣;他的臉陰沉着,顯得極不高興。
我笑了笑,伸出纏着截瘧布條的手,觸了觸小老舅舅的手背。小老舅舅,黃鬍子騎過那匹紅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