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三匹馬並着肩,起初跑得並不快,後來快起來。馬尾巴張開,宛若一匹綢子。我們在田野裏飛馳,油燕貼着草地飛翔是爲了捕捉被馬蹄驚起來的飛蛾。有一些褐色的飛行物好像是螞蚱,其實不是螞蚱,而是馬蹄濺起來的泥土。後邊的人飛跑,用盡全力,也追不上駿馬。我聽到了她們的叫罵聲,便用盡平生之力,拉住了馬繮繩。馬頭三隻高昂,前蹄舉起;半張的馬嘴裏發出嘶啞的咆哮,馬脣上沾着泡沫。慣性又使油滑的拖車在草皮地上滑行了十幾米,才停下車。我跳下拖車,回頭張望,見草地上出現了一條平坦的道路,路上全是被拖車壓倒的綠草和黃花。
送葬的人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小腳女人們很可憐;患哮喘症的小老舅舅更可憐,臉黃了,眼綠啦,脣紫着,張着黑洞洞的大嘴,輔助鼻孔喘氣。
小老舅舅頗爲幽默地說:
“乾巴金豆大外甥噢——噢——噢——好像一場馬拉松噢——噢——噢——鬼子還沒進村哪噢——噢——噢——慢點跑馬中不中噢——噢——噢——”
我說中中中,小老舅舅您可以騎到馬上或是坐到車上,路途還遠着呢到達紅樹林子。
小老舅舅既不坐拖車,又不騎駿馬;人各有志,不得勉強。爲了不使他這遠來的貴客喘死在路上,我拉住馬繮,控制着速度。馬兒因不得隨心所欲奔跑而情緒煩躁,身體扭動,步伐凌亂。蜜蜂追隨着我們飛舞,鳥兒在我們頭上盤旋。有話即慢,無話即快,簡短地說,馬拉着拖車已經來到紅樹林子邊緣。
這是個低窪的地方,四面八方的水都往這兒彙集。我們猜想茂密的樹林深處,一定有着積水的大淖子,因爲樹林子深處經常有嫋嫋的水汽上升,彙集成華蓋般的雲團,然後就落雨,清冷的、腐敗的水汽隨風盪漾到草原上,向我們傳達着魚鱉蝦蟹們和大量莫名其妙的水生植物的信息。紅樹林子究竟有多麼大?誰也說不清。有好事者曾想環繞一週,大概估算出紅樹林子的面積,但沒有一人神志清醒地走完一圈過,樹林子裏放出各種各樣的氣味,使探險者的精神很快就處於一種虛幻狀態中,於是所有雄心勃勃的地理學考察都變化爲走火入魔的、毫無意義的精神漫遊。這且不說,還有一些迷誤進樹林深處、永不出來者,每逢陰雨天氣,空氣溼潤,氣壓陡增,我們常常能聽到這些迷途者發出的呼救聲。
這片富有神祕色彩的樹林子,知道者不覺爲奇,不知者更不爲奇。近年來,爲了脫貧致富,縣政府裏組織一些人進樹林子去調查資源,準備把這裏開發成旅遊區,廣泛招徠中外遊客。我們對此是不歡迎的。萬幸的是,那支三男三女的縣政府資源考察隊,進了紅樹林子之後就如泥牛人海,再也沒有消息。想想也是很可惜的,那六個人,除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半老頭外,其餘五個俱是風華正茂的青年。那三位女人,一個賽一個的風騷,真可惜真可惜。男的死了也就罷了,那三個女的應該留給我們當老婆,爲我們繁殖肌肉豐滿、頭腦發達的後代。她們是在一個早晨走進紅樹林子的,當時的情景歷歷如在眼前……馬兒們不安地彈着蹄子,因爲載着爺爺屍體的拖車已經停在紅樹林子邊緣。一溜傾斜的大順溜坡,那些紅色的柔弱枝條在霞靄中搖擺着。戴着毛冠的美鳥在枝條上打鞦韆就暫且不提了,提請你們注意的是我們司空見慣的小“話皮子”,這是一種比黃鼠狼略小、比鼴鼠略大、貓面鼠身、顏色金黃、伶牙俐齒善做人語的、極端可愛的小動物。查遍動物學的大小辭典,也找不到這種小動物的條目。我們呼它們爲小話皮子。它們會說人話,哼哼嚶嚶的,像小耳機子一樣。
它們經常趁着月夜跑到村子裏去,在樹枝上、牆頭上婆娑而舞。玩到高興處,它們就嘻嘻哈哈地笑起來。我兒子跟小話皮子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虐待小動物,對小話皮子卻特別友好。小話皮子也不提了。馬兒們腋下鑽進了吸血的牛虻,它們煩躁不安。我也很焦急,那些前來送葬的人竟然漫步在草原上的香花毒草之間,好像春遊一樣。忍不住我怒吼起來:
“喂——快點走啊!你們安的什麼心腸?是不是想耽誤我爺爺的好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