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飽學多智的父親對我們說:
那年我十五歲半,正是好奇、好動的年齡。聽到你們二姑奶奶的兩個兒子——我的兩個表哥到來的消息,興奮使我渾身哆嗦。由於誰也說不清楚的原因,我們這個在高密東北鄉曾經盛極一時的家族,正在走向下坡路。我的十六個叔叔們,生出了四十八個女孩,與我同輩的男孩只有四個,除了我還算伶俐聰明,其餘的三個,八叔的兒子德高是個黃眼睛的啞巴,二伯的兒子德重是個先天的瞎子,十一叔的兒子德強,是個活了十三歲沒穿過一件衣服的癡呆兒——十一嬸多少次爲他穿上新衣,都被他即刻脫下撕得粉碎。相反的,那四十八個姐妹們,則一個個如花似玉,既聰明又伶俐。高密東北鄉老管家的閨女,有一個算一個,個個都不差,這是方圓三個縣都有名的事。我們家女孩太多,牡丹、芍藥、月季、薔薇、玫瑰、蘭花、桂花、菊花……幾乎把花名都用完了,纔剛夠爲我的姐妹們命名。我們家是半個“百花園”。所以,我在這個家族裏雖然比不上《紅樓夢》裏的賈寶玉珍貴,可也算得上是個“混世魔王”。跟姐妹們鬼混了十幾年,縱然她們都是天仙,也令人膩煩。突然聽說有兩個表兄到來,我興奮得渾身哆嗦就是很可以理喻的了吧。
你們老爺爺輩上,有親兄弟七個,號稱“管門七虎”,他們的各種故事,我已經懶得講述了,也許等我把二位表兄的故事講完後若干年,再重翻歷史舊賬,把他們的虎皮抖擻出來讓世人欣賞——將來的事難說。猶如一棵樹,分成了若干枝杈,我們的家族。雖是分家單過的日子,但由於我的特殊地位,在家族中處處受優待,即便是我的父親與大爺爺的親生兒子爲了爭地邊子十分鐘前打了肉搏戰,十分鐘後我到了大爺爺的家,大奶奶也會把她盒子裏的酥焦茅草根拿出來給我喫。喫甜茅草根是我們家族的傳統,這個傳統是相當複雜的問題,我不想講它。
聽到二位表兄到來的消息時,已是掌燈喫晚飯的時辰。我不顧爹孃的阻撓,甩掉了丁香妹妹和桃花妹妹的糾纏,飛跑到大爺爺家裏去。我們的家族其時已分裂成幾十個獨立的經濟單元,但住房因爲受祖先宅基地的制約而集中在橋頭衚衕兩側,大爺爺的弟兄們已經因爲戰鬥和疾病死去了五個,活着的是老大和老小——這死法很有趣——二姑姑是三爺爺的女兒,三爺爺死了,所以我那兩位表兄就理所當然地下榻大爺爺家。
我奔跑在街上,聽到我們家族中的狗發了瘋一樣地吠叫着。那道令人驚異不安的北方之虹已經消逝,但北邊天際上依然有一大片濃重的顏色,好像血溶在了水中。街上模模糊糊地行走着一些人,雖然看不清他們的臉,但從他們嘴裏噴發出來的腐草味兒,證明着他們是我們橋頭街管家的人,也許是八叔,也許是六叔,當然也完可能是我的這位或那位嬸孃。
在大爺爺家門口,我停住了奔跑,讓喘息聲減弱了,然後從衣兜裏掏出一束火柴棍般長短的焦乾茅草根兒,塞進了嘴中。大爺爺家門樓檐下懸掛着的玻璃燈放射出的昏黃光芒,照耀着我綠色的臉和不停頓地咀嚼着的嘴巴。那天晚上大爺爺家的大門虛掩着,影壁牆上常年架設着的那尊土炮也撤了。爲了防匪,大爺爺把自己的家院修築得像座碉堡,院牆上、房山上、影壁牆上,連茅廁的牆上,都挖上了方形的射擊孔。大爺爺和大奶奶各有一支土炮,還有五支長短不一的前膛裝藥、打鐵沙子的鳥槍。大爺爺和大奶奶隨時都準備在他們的家院裏展開一場保衛陣地的殊死戰鬥。當然,在我的記憶中,這種戰鬥從沒發生過,那場二十年前的唯一的戰鬥,與我的二姑姑緊密相連。那場戰鬥初發時曾是我們整個家族的巨大恥辱,後來竟變成了整個家族的驕傲。畢竟我們高密東北鄉老管家曾經出了一個敢於率領土匪攻打自己親大伯的家院的女中豪傑,這樣的女人並不是任何一個家族中都能隨便出現的。正當豪傑的二姑姑愈來愈變成了傳奇中的人物、她組織的那次小戰鬥變成了我們茶餘飯後的輝煌話題時,她的兩個古怪的兒子,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彷彿從天而降、從血一樣鮮豔的北方彩虹中走來,而且他們還宣佈,他們的母親隨後就到——我們的二姑隨後就到。有了上述的閒言碎語,我的興奮簡直是必然的、必須的。
那尊從影壁牆中央的大“福”字的中央伸出的紅鏽斑斑的土炮被戳在影壁牆後水缸旁邊的軟泥裏,炮根朝天,顯得十分狼狽。堂屋裏射出的明亮燈光,把水缸旁邊那株高過房檐的夾竹桃堅硬的葉片照耀得閃閃發出幽藍的光澤,兩隻藍色的夜蝴蝶在夾竹桃的樹冠中翩翩地追逐着,它們時而與那些葉片混爲一體,好像千萬的藍色葉片都在翩翩起舞,彷彿整株樹都要拔地而起;時而它們又從那些葉片中凸現出來,葉片靜止,宛若萬千的堅挺翅羽,唯有兩片柔弱得讓人心痛的幽藍宛轉飛行在樹中。大爺爺家那條老得幾乎不能行走的黃狗是我從小的朋友,那晚上竟然對着我發出警戒的吠叫,這令我憤怒。它的叫聲頗似耄耋老人的咳嗽,想威風也威風不起來了。
大爺爺家寬敞的堂屋原本是家族的議事廳,周遭十幾把太師椅,圍定一張沉重的楸木方桌,沿着四面的牆壁,還擺着一些狹窄的條凳。正北的牆上供着一張標註着祖宗名諱的畫軸,軸下點着兩支血紅的羊油大蜡燭,燭火跳動不安,帶動着畫軸上的祖宗臉龐也跳動閃爍,畫上的人兒彷彿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堂屋裏坐着我的大爺爺、大奶奶、七爺爺、七奶奶,十六位叔伯中,只缺了我的父親和十一叔,嬸孃們有來的有沒有來的,也可能是來過了又走了。我的那三位堂兄弟,只缺了癡子德強,啞巴德高在,瞎子德重也在。我闖進堂屋,嬌縱跋扈地吼叫着:“表哥在哪裏?”堂屋裏嚴肅的氣氛讓我喫了一驚。大爺爺、大奶奶、七爺爺、七奶奶坐在裏圈的太師椅上,叔、伯、嬸孃們坐在靠牆的條凳上。瞎子德重萎在牆角上,雙手拄着高高的馬杆,豎着耳朵聽動靜。啞巴德高站在德重身旁,一顆圓圓的頭顱,像只撥浪鼓一樣轉來轉去,兩隻大眼閃爍着魅力無窮的黃金光芒。我名叫德健,頭腦清楚,感覺敏銳。德健一進堂屋立刻就感到氣氛緊張,似乎有一股冰涼的空氣,把屋裏的熱情包裹住了,就像蚌殼包裹珍珠一樣。尋找表哥的熱望頓時減弱,在這個家族中橫行霸道慣了的德健第一次感覺到必須察言觀色,謹慎言行。我在啞巴和瞎子旁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瞎子居中手扶馬杆而坐,左邊站着啞巴,右邊站着我。瞎子儼然一個深謀遠慮的軍師,我和啞巴則是他的左右侍衛。不必任何人介紹,我就看到了那兩位表哥。他們倆緊挨着坐在兩張紫紅色的太師椅上,與大爺爺和七爺爺對着面。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們,幾乎是闔族的男人們,在注視着這兩個突然降臨的我的表哥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