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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條小狗分成八半,狼藉在地,熱烘烘的腥味兒,燻得人直想嘔吐。
父親說他的二姑姑試圖把小狗的屍體對在一起,但她不辨顏色,亂拼一氣,於是小花狗的屁股對在小黑狗的頭上,小黑狗的前半截又與小白狗的後半截連接在一起,就這樣產生了荒誕與幽默。二姑姑搞得雙手狗血,臉上也沾了一片片紅,樣子猙獰恐怖。父親說我們的爺爺遠遠地躲在牆角,根本不敢往前湊。父親沒說那些狗屍最終是怎樣處理了,也沒講是誰收藏了吹毛寸斷的腰刀,又是誰幫二姑姑洗淨了身上的狗血。父親說那老母狗死得奇怪,死得不一般。父親說你們的爺爺第一個推斷是:老母狗看到孩子被殺,萬分悲痛,它的腸子一定寸斷了;第二個推斷是:老母狗看到大禍臨頭,驚嚇而死,它的苦膽一定破了!第三個推斷是:老母狗看到在劫難逃,在屠殺開始前已經像老和尚一樣涅涅槃了。我們爺爺的三個推斷裏,第三個最爲美好,其中包含着若干超脫於生死之外的大精神大思想,人能涅槃已算高境,何況一條老母狗。
父親說本來你們的老爺爺是下了狠心要像殺狗一樣把你們的二姑奶奶殺掉的了,但那條老母狗的自絕不知道從什麼角度擊中了他的要害。從此後他無疑是一具行屍走肉,好像他活着的目的,就是等待着你們二姑奶奶那一槍。
父親說那是個極其炎熱的中午,你們的老爺爺袒着肚皮,在院子裏的榆樹陰影裏喫西瓜,成羣結隊的紅頭蒼蠅圍着他飛舞,轟不走,趕不散,好像他是一具腐屍。這時你們的二姑奶奶從外邊跑來了。
她那時已經十歲,離開了狗的世界後,她已出落成一個相當美麗的小姑娘,除了她手指間那些蹼膜還令人心裏不愉快之外,別的一切正常。她那天穿着一身紅綢子衣服,頭髮上簪了一朵大大的紅絨花,簡直是一把火。她手裏拿着一支銀子柄的七星左輪子手槍。那小玩意兒閃閃發光,精巧得像個假貨。一進大門她就喊叫:爹,我要槍斃你!
父親說老爺爺把嘴裏的黑西瓜籽兒吐出來,拍拍鼓鼓的肚皮,平靜地說:這玩意兒也能打死人?子彈打到我鼻孔眼裏我能給你擤出去,打到我的肚臍眼裏我能給你挺出去。你們的二姑奶奶說:爹,你是在吹牛吧?老爺爺說:不是吹牛,你不妨試試。你們的二姑奶奶說:好,我試試。她說着,笨拙地轉了一下槍輪子。然後,瞄準你們老爺爺的肚臍,叭,就是一槍。你老爺爺哈哈大笑起來,啪啪地拍着肚皮說:怎麼樣?閨女,你爹沒有吹牛吧?你們的二姑奶奶狐疑地看着槍口冒出的縷縷青煙,嘴裏嘟嘟噥噥地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再次將槍口對準她的爹,叭、叭、叭,叭、叭、叭,三槍一個小間歇,連續六槍,都招呼在你們的老爺爺身上。你們的老爺爺笑聲朗朗,但立即有一股鮮血從他嘴裏躥出來。他搖搖晃晃站起來,喊一聲:好——,隨即前僕在地,蒼蠅如一塊綠色的屍布,一秒鐘之內,便遮蓋住了他的身體。
父親說,你們的二姑奶奶從此便消逝了蹤影,家族中曾派出過十幾個人四處明察暗訪,想把她抓回來用最嚴厲的酷刑活活燒死,但都空手而回。當然,也不能說一無所獲,派出去的人,每個人都帶回來一大堆消息,有說她被一個白鬍子老頭領走了的,有說她跟着一隻老狐狸進了紅色沼澤的,有說她跟着一個雜耍班子闖江湖的,等等。家族中的娘們,乾脆說她原來就不是人,是討債鬼投胎,是蛤蟆精、狐狸精投胎。隨着時光的流逝,漸漸地我們忘記了她,說忘記也不可能是完全忘記,她像一塊病,潛藏在我們心裏;她是一個千糾百結的傷疤,長在我們身上,每逢陰雨天氣,就令我們不舒服。其實,家族中每個人都知道,這個趾間生着蹼膜的小妖精肯定沒有死,她不可能死掉,她正在某個神祕的地方修煉着,一旦她長豐滿了羽毛,就會飛回來。她好像生來就是爲了和這個在紅色沼澤周圍繁衍了數百年的食草家族做死對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