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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艱難地蹲在我的身邊,用一條藍格子的羊肚子毛巾,仔細地擦拭着我身上的黏液。乾燥的毛巾拭到溼漉漉的皮毛上,使我感到十分舒適。她的動作輕柔,彷彿擦拭着她親生的嬰兒。可愛的小駒子,親親的小東西,你長得可真是好看,瞧這大眼睛,藍汪汪的,瞧這小耳朵,毛茸茸的……她的嘴說到哪裏,手中的毛巾就擦拭到哪裏。我看到了她那顆依然善良的心,感受到了她發自內心的愛。我被感動了,心中邪惡的毒火漸漸熄滅,在世爲人時的記憶變得遙遠而模糊起來。我身上乾爽了。我不哆嗦了。我的骨頭硬了,腿上有了力氣。一股力量,一個願望,催促着我用力。哎喲,還是個驢兒子呢,她用毛巾擦拭了一下我的生殖器。我感到一陣羞恥,往昔爲人時與她的性戲驀然間又變得清晰無比。我是誰的兒子?我是母驢的兒子,我看到站在那裏渾身顫抖的母驢,我的母親?一頭母驢?惱怒和煩躁催促着我,我站了起來。我撐着四條腿站了起來,彷彿一條短促的高腿板凳。
“站起來了,站起來了!”藍臉撫着掌,興奮地說。他伸手將蹲在地上的迎春拉了起來。他的眼睛裏有很多溫柔,看樣子他對迎春還很有情意。我猛然想起當年的一些往事,似乎有人對我暗示過,說要我提防着家養的小長工亂了內室。也許他們早就有了曖昧之事?
我站在元旦上午的陽光裏,爲了不跌倒,不斷地倒着蹄子。我邁開了爲驢的第一步,開始了一個陌生的、充滿了苦難和恥辱的旅途。我又走了一步,身體搖搖晃晃,肚皮繃得很緊。我看到了很大的太陽,很藍的天,很白的鴿子在天上飛翔。我看到藍臉扶着迎春走回屋子。我看到一男一女兩個小孩,身上穿着簇新的棉襖,腳上穿着虎頭鞋子,頭上戴着兔皮帽,從大門外跑進來。他們的小短腿跨越高高的門檻時很是喫力。他們只有三四歲的光景。他們管藍臉叫爹,管迎春叫娘,啊噢~~啊噢~~我知道他們原本是我的兒女,男孩叫西門金龍,女孩叫西門寶鳳。我的孩子啊,爹好生思念你們啊!爹還指望着你們成龍成鳳光宗耀祖呢,可你們竟然成了別人的兒女,而你們的爹,成了一頭驢子。我心悲愴,頭昏眼花,四肢抖顫,跌翻在地。我不要當驢,我要討還我的人身,做我的西門鬧,與他們算賬。在我跌倒的同時,生我的那頭母驢也轟然倒地,猶如一堵腐朽的牆壁。
生我的母驢死了,它四肢僵硬,如同木棍,大睜着雙眼,死不瞑目,好像有滿腹的冤屈。我對它的死絲毫不感到悲痛,我只是借它的身軀而誕生,全是閻王爺的詭計,亦或是陰差陽錯。我沒喫它一口奶,見到它兩腿之間那腫脹的Rx房我就感到噁心。我是喝着高粱面稀粥長大成驢,稀粥是迎春親手熬,她對我有養育之恩。她用一柄木勺子舀着稀粥餵我,當我長大成驢時那木勺子已經被我咬得不成模樣。餵我稀粥時我看到她Rx房鼓脹,那裏邊蓄積着淺藍的乳汁。我知道她的乳汁的味道,我喫過她的乳汁。她的乳汁很好,她的奶好,她的奶發孩子,兩個孩子都喫不完,有的女人的奶有毒,好孩子也會被她毒死。她一邊喂着我一邊說:可憐的小駒駒,剛生下來就死了娘。我看到她說這些話時眼睛水汪汪的,盈着淚水,她是真心疼我。她的孩子,金龍和寶鳳,好奇地問她:娘,小驢的娘怎麼會死呢?她說,壽限到了,被閻王爺叫走了。她的孩子說:娘,你可不要被閻王爺叫走,你要是被閻王爺叫走,我們就跟小驢駒一樣沒有娘了,解放也就沒娘了。她說:娘永遠不走,閻王爺欠着咱家的債呢,他不敢來咱家。
屋子裏傳出了藍解放的啼哭聲。
你知道誰是藍解放嗎?故事的講述者——年齡雖小但目光老辣,體不滿三尺但語言猶如滔滔江河的大頭兒藍千歲突然問我。
我自然知道,我就是藍解放,藍臉是我的爹,迎春是我的娘。這麼說,你曾經是我們家的一頭驢?
是的,我曾經是你們家的一頭驢。我生於1950年1月1日上午,而你藍解放,生於1950年1月1日傍晚,我們都是新時代的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