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因新掛了鐵掌、聽了那麼多讚語而高興;主人因爲聽了區長一席話而歡喜。主人和驢——藍臉和我,在金色的秋天原野上撒歡奔跑,這是我當驢之後最幸福的日子。是的,與其做一個窩窩囊囊的人,何如做一頭人見人愛的驢?正如你幹兄弟莫言的劇本《黑驢記》所寫:
新掛鐵掌四蹄輕,一路奔跑快如風。忘卻前生窩囊事,西門驢歡喜又輕鬆。昂起頭仰天叫,啊噢~~啊噢~~啊噢~~
臨近村頭時,藍臉從路邊採擷了一些柔韌的草蔓和黃色的野菊,編織了一個橢圓形的花環,套在我的兩耳根部。我們與村西石匠韓山家那頭母驢和石匠的女兒韓花花相遇。母驢的背上馱着兩個偏簍,一邊簍裏盛着一個頭戴兔兒帽的嬰孩,另一邊簍裏盛着一隻白色的小豬。藍臉與花花交談,我與母驢對視。人有人的語言,我們驢也有自己的信息。我們的信息是由氣味和體態以及原始的直覺構成。通過簡短的交談,我的主人知道已嫁遠村的花花是回孃家爲母親過六十歲生日。偏簍裏的娃娃,是花花的兒子;偏簍裏的小豬,是孃家贈送的禮物。那年頭,人們贈送禮物,喜歡活物,譬如小豬,譬如小羊,譬如小雞,政府發放獎品,有時也用馬駒、牛犢、長毛兔。我看得出主人與花花的關係非同一般,我想起在西門鬧的時代,藍臉放牛,花花放羊,兩人在草地上玩過驢打滾的遊戲。其實我沒有太多的心思去管他們的閒事,作爲一頭雄壯的公驢,我最關心的,還是眼前這頭馱着嬰兒和豬娃的母驢。它的年齡比我大,看樣子在五歲與七歲之間。從它眼睛上方那個深陷的窩窩裏大概可以判斷出它的年齡,當然,它也完全可以甚至更容易地把我的年齡判斷出來。你不要以爲我是西門鬧轉世我就是天下最聰明的驢子——有一段時間我曾產生過這樣的錯覺——也許它是某位大人物投胎驢腹呢。我初生時毛色爲灰,越長越黑,我不黑也不足以使我的四隻蹄子耀眼奪目。它是一頭灰驢,身體還算苗條,眉目相當清秀,牙齒非常整潔,它把嘴巴湊上來與我親近時,我嗅到了它脣齒間豆餅與麩皮的香氣。我嗅到了它動情的氣味,同時感受到了它內心燒灼、渴望我爬跨的心思。於是我就產生了爬跨它的強烈慾望。主人問:
“你們那裏也鬧合作社嗎?”
“都是一個縣長領導,哪能不鬧?”花花悠悠地回答着。
我轉到了母驢的背後,也可能是它主動把腚調給我。動情氣息更加濃烈,我嗅了一下,感到如有烈酒入喉,不由自主地抬頭仰臉,齜出牙齒,鼻孔閉鎖,不讓臊味外溢,這姿態非常美麗,讓母驢心醉神迷。與此同時,那根黑棒槌,也英勇地伸出來,直挺挺地敲打着肚皮。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稍縱即逝,就在我舉起前蹄、意欲爬跨時,我看到了馱簍中那個睡得十分香甜的嬰兒,當然還有那隻吱吱亂叫的豬仔。如果我徑直爬跨上去,那我的剛掛上鐵掌的前蹄,很可能會使偏簍裏的兩條性命報銷。如果那樣,我西門驢只怕要永沉地獄,連畜生也難做了。在這一猶豫間,主人扽住繮繩一扯,我的前蹄降落在母驢的身後。花花驚叫起來,慌忙拉着母驢往前走了一段距離。
“我爹還特意交代過,說這頭母驢正在鬧欄,讓我防着點,我竟把這事兒給忘了,”花花說,“我爹讓我防着點西門鬧家的那頭叫驢,看,西門鬧死了多少年了,我爹還覺得你是他家的長工,把你的驢也說成是西門鬧家的驢。”
“他沒把這頭驢說成是西門鬧投胎轉世就不錯了。”我的主人笑着說。
主人的話讓我大喫一驚:難道他已經洞察了我的祕密?如果他知道這頭毛驢竟是他的東家投胎轉世,對這頭驢來說,是幸還是不幸?紅日即將西沉,花花與我的主人告別,她說:
“藍大哥,改日再談吧,俺要走了,離家還有十五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