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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熱淚盈眶,但眼淚很快被無名的怒火燒乾,我要跑,我要跳,我不願意忍看這義正詞嚴的背叛,我不能繼續忍氣吞聲地在西門家大院裏作爲一頭驢度過一生。啊噢,啊噢,我朝着明亮的河水衝去,我的目標是高高的沙梁,是沙樑上那些團團簇簇如同煙霧般的沙柳,紅色的枝條柔韌無比,裏邊棲息着紅毛狐狸,花面的獾與羽毛樸素的沙雞。別了,花花,享你的榮華富貴去吧,我不眷戀溫暖的驢棚,我追求野性的自由。但我還沒跑到對面的河灘,就發現沙柳叢中埋伏着幾個人。他們頭上頂着柳條編織成的僞裝帽,身上披着與枯草同色的蓑衣,他們手中,都端着那種曾把西門鬧的腦袋打得粉碎的土槍。巨大的恐懼使我折回頭來,沿着河灘東向奔騰,正對着初升的太陽。我渾身的皮毛如深紅的火焰,我是一團奔跑的火,一頭光芒四射的驢。我並不怕死,面對着兇惡的狼我毫無畏懼,但我對那些黑洞洞的土槍實在是恐懼,我怕的不是土槍,而是這種土槍製造出來的那種腦漿迸裂的慘狀。我的主人大概早就猜到了我的奔跑線路,他斜刺裏過河,連鞋襪都顧不上脫去。河水被他笨重的腿腳攪動得水花飛濺。主人迎面而來,我側身轉向,就在這個瞬間,主人手中的長竿飛來,竿上的繩套在我的脖子上。我不服輸,我不甘心就這樣被他制服。我竭力往前,昂頭挺胸。繩套勒進我的脖子,使我呼吸困難。我看到主人雙手攥着長竿,身體後仰着,與地面角度很小。他的兩隻腳後跟蹬地,在我的拖曳下前進。他的腳後跟猶如犁鏵,在河灘上留下了兩道深深的溝。
終於筋疲力盡,更由於脖子上的繩套令我窒息,我只好停止奔跑。衆人亂紛紛圍攏上來,但似乎都對我有所忌憚,虛張聲勢不敢靠前。於是我想到我作爲一匹善於咬人的驢已經臭名遠揚。在生活平靜的屯子裏,驢咬傷人,自然是大新聞,頃刻間就會傳遍全村。但他們和她們,誰又能猜到這事情的原委呢?誰又能想到白氏頭上的窟窿,只不過是她丈夫的轉世靈驢一時迷性,忘卻驢身,恍爲人體,親吻她留下的痕跡呢?
大膽的迎春舉着一束綠草慢慢地向我靠近,口中發出一些絮絮叨叨的話語:
“小黑,不要怕,不要怕,不打你,跟我家去……”
她靠近了我,左胳膊攬住了我的脖頸,右手把那束綠草塞進了我的嘴巴。她撫摸着我,用她的胸膛擋住我的眼睛,我感受到了她溫暖柔軟的Rx房,西門鬧的記憶猛然襲來,熱淚從我的眼睛湧出來。她在我耳邊款款細語,熱烘烘的氣味,熱烘烘的女人,我感到頭暈眼花,腿腳抖顫,跪在了沙灘上。我聽到她說:
“小黑驢,小黑驢,知道你長大了,想媳婦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小黑驢也要當爸爸了,不怪你,正當的,婚也結了,種也下上了,乖乖地回家吧……”
他們匆匆忙忙地修好了轡頭,把繮繩拴好,還在轡頭上,加上了一根冰冷的散發着鐵鏽氣的鏈子。他們把這根鐵鏈子塞進我的嘴裏,用力一扯,將我的下脣勒起來,痛疼難忍啊,我張大鼻孔,猛喘粗氣。迎春打脫了那隻緊勒鐵嚼子的手,說:
“鬆開,你難道沒看到它已經受傷了嗎?”
人們試圖讓我站起來,我也想站起來。牛羊豬狗可以臥着,驢只有要死了纔可以臥着。我掙扎着要站起來,但身軀沉重難以站立。難道我這頭剛滿三歲的驢就這樣死去嗎?儘管爲驢不是好事,但這樣死去實在窩囊。在我的面前有一條寬廣的道路,道路上又分出許多小徑,每一條都通向風景,我好奇而神往,不能死,站起來。在藍臉的指揮下,方家兄弟把那根棍子從我腹下穿過。藍臉轉到後邊掀着我的尾巴,迎春抱着我的脖子,方家兄弟抬着棍子,齊發一聲喊:“起!”藉着這股勁兒,我站立起來。四腿抖顫,頭顱沉重。全力支撐,決不能再倒下,我站定了。
他們圍着我轉,看着我後腿與前胸上血糊糊的傷口驚訝又困惑。難道與一頭母驢交配竟要受這麼大的傷害?與此同時,我也聽到,韓家那撥人也爲他們家母驢身上的傷而議論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