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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那頭驢因爲大鬧了村公所而引起了村民的普遍關注一樣,你這個西門塔爾牛與蒙古牛交配而生的雜種,也因爲在接受我母親與金龍、寶鳳入社的大會上大鬧一場而出名。與你同時出名的是我的重山哥哥西門金龍,人們親眼目睹了他制服你時表現出的英雄身手和臨危不懼的男子漢風度。據後來與我成爲夫妻的黃合作說,她的姐姐互助,就是在他跨上牛背的那一瞬間愛上了他。
爹去省城上訪未歸,家中飼草喫光,遵照爹臨走時的囑咐,我每天都將你牽到運糧河灘上放牧。你做驢時,在那塊地方野遊多日,對那裏的地形當不陌生。那年春來晚,雖已是四月,但河中堅冰尚未融盡,河灘上枯草瑟瑟,常有大雁棲息其中,經常可以驚起肥胖的野兔,不經意間就會看到皮毛燦爛的狐狸,像火焰般在蘆葦叢中閃現。
與我家一樣,生產大隊裏的飼草也告罄,集體飼養的那二十四頭牛、四頭驢、兩匹馬,也被趕到那裏野放。放牧的人,一個是飼養員胡賓,一個是西門金龍。此時,我的重山姐姐西門寶鳳,已被派到縣衛生局辦的接生培訓班學習接生技術,她將成爲村子裏第一個有文化的接生員。我的哥哥姐姐,一入社就受到了重用。你也許要問,寶鳳去學習接生,可以說是受到了重用,但金龍被派放牛,怎能算重用?放牛當然算不上重用,但金龍除了放牛,還兼任了記工員的工作。每天晚上,在大隊的記工房裏,他在油燈下,一筆不苟地把每個社員白天的勞動情況登錄在冊,手握筆桿子,不是重用是什麼?哥哥姐姐受重用,母親的臉上喜色盈盈。她看到我一人牽着牛出走,就發出長長的嘆息。畢竟,我也是她親生的兒子。
好,不說廢話,說胡賓。胡賓個頭矮小,撇着外縣口音,每一句話結尾處,都誇張地往上揚起來。他原是公社郵電所所長,因與一現役軍人的未婚妻通姦被罰勞役,刑滿釋放後到西門屯落戶。他的妻子白蓮,原是郵電所設在村子裏的一個電話接轉檯的接線員。白蓮粉團大臉,脣紅齒白,嗓音清脆,與諸多公社幹部關係親密。她家窗外,豎着一根杉木杆子,杆上有十八條電線,從窗戶鑽進她家。一個類似於梳妝檯的玩意兒,與那些電線相連。我上小學時,在教室裏就能聽到她拖着長腔,像唱歌一樣地喊着:喂,要哪裏?要鄭公屯,請稍等——鄭公屯來了——我們一班無聊的孩子,經常趴在她家窗前,從窗紙的破洞往裏張望,看到她頭戴着耳機,一手攬着孩子餵奶,一手把那些彈性很好的銷子,插入那機器上的洞眼或者從那些洞眼裏拔出。這情形神祕而奇妙,我們天天看,看不厭。村裏的幹部把我們轟走,我們又會聚攏來。我們在這裏不但看到了白蓮工作的狀況,我們還看到了許多小孩子不宜看到的情景。我們看到公社的駐村幹部,與白蓮打情罵俏、動手動腳;我們看到白蓮用唱歌一樣的高調怒罵胡賓。我們也知道白蓮的幾個孩子,爲什麼一個一模樣。後來白蓮家的窗戶鑲上了玻璃,裏邊拉上簾子,我們看不到了,就在外邊聽裏邊的動靜。又後來他們在窗戶外邊埋上了電線,通上了電流,莫言那小子被電線吸在窗臺上,吱吱叫喚,尿了一褲襠,我用手去拉他,把我也吸上了。我也吱吱叫,但我沒尿褲子。喫了這次虧後,我們再也不敢去聽動靜了。
胡賓戴着一頂護耳栽絨帽,戴着一副礦工們使用的風鏡,內穿破舊制服,外披一件油膩膩的軍大衣,大衣口袋裏裝着一隻懷錶,一本電碼表。讓他放牛,真是委屈了他。但誰讓他xx巴不老實呢?他讓我哥哥去把跑散的牛攏到一起,他坐在向陽的河堤邊,翻着電碼表,口中唸唸有詞,念着念着,眼中便流出淚水,然後便嗚嗚地哭,然後便大聲吼叫:
“屈死我了啊!屈死我了!就那麼一會兒,連三分鐘都不到,就把前程斷送了啊!”
大隊裏的牛都摘了繮繩,散漫在河灘上,雖然一個個瘦得脊樑如刀,滿身死毛,但初獲自由,眼睛放光,看樣子心情愉快。爲了防止你與它們合在一起,我拉着你的繮繩不敢鬆手。我把你牽到那些乾枯的水糝草邊,想讓你啃喫這些營養大、味道好的草,但你執意不啃,你拖拉着我往河邊跑,那裏去年的蘆葦根根直立,梢上挑着灰白的葉片,彷彿鋒利的刀刃,大隊裏的牛在那裏邊時隱時現。我的氣力與你相比,微小得不值一提,所以儘管有繮繩,其實我無法改變你的路線,你想到哪裏,就可以把我拖拉到哪裏。此時的你,形體已基本上是頭大牛,你的額頭上,已經冒出了兩根青色的角,形狀如筍,光滑似玉。你的眼睛裏已經不純然是孩童般的單純,增添了不少油滑與陰沉。我被你拖拉到蘆葦地裏,與大隊的牛漸漸逼近。蘆葦搖動,大隊的牛在撕着蘆葦梢上的枯葉,仰着頭喫,咔咔嚓嚓,如嚼鐵片,這不像牛的進食方式倒像長頸鹿的方式啊。我看到了那頭尾巴彎曲的蒙古母牛,你的媽媽。你們的眼神對上了,蒙古母牛叫了一聲,你沒有回應,只瞅着它,彷彿很陌生又彷彿懷有敵意。我的哥哥手持着上支皮鞭,啪啪地抽打着那些蘆葦,好像在發泄着心中壓抑的煩惱。自從他人社之後我就沒有跟他說過話,我當然不可能主動跟他說話,他即便主動跟我說話我也決定不理他。我看着他胸前那支鋼筆在陽光裏閃爍,心中泛起難以言表的情緒。跟着爹單幹,我缺乏深思熟慮,有一時衝動的成分,就像一場戲缺一個角色,表演的衝動使我自告奮勇。表演需要舞臺更需要觀衆,但現在既無舞臺也無觀衆。我感到寂寞,偷眼看哥,哥不看我,背對着我,一鞭一鞭抽打,蘆葦應聲而折,彷彿他手中所持的不是鞭子而是馬刀。河裏的冰開始融化,冰面坑坑窪窪,露出了藍色的水面,反射着扎眼的光線。河對面就是國營農場的地盤,一大片紅瓦洋房,與村子裏土牆草頂的農舍形成鮮明對照,顯示出財大氣粗的國家氣派。不時有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從那邊傳來。我知道春耕即將開始,那是農場的機修隊在檢修機器。我還看到了當年大鍊鋼鐵時那些土高爐廢墟,宛如一座座無人祭掃的荒墳。哥停止抽打蘆葦,僵着身體,冷冰冰地說:
“你不要助紂爲虐!”
“你不要得意忘形!”我以牙還牙地說。
“從今天開始,我每天要揍你一次,直到你牽着牛入社爲止!”他依然背對着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