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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她沒有穿那件紅裙子,我想也許是我曾經跟她開過的玩笑起了作用。我上次看着她的裙子對她說:“春苗,我昨天給龐大叔打電話了,讓他給你買件新裙子。”她紅着臉說:“你怎麼能這樣呢?”我趕緊說:“逗你玩呢。”這次她穿着一條深藍色牛仔褲,上身穿一件白色半袖小衫,依然是雞心領、領邊蕾絲針織什麼的,脖子上還是紅繩綠玉。她依舊坐在那個位置上,臉白得不對勁,目光發直。我急忙問:怎麼啦?她看我一眼,撇撇嘴,“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這個星期日,辦公樓裏有人加班。我手足無措,慌忙把門打開。她的哭聲像一羣鳥,飛到走廊裏。我急忙把門關上,又把窗關上。在我的一生中還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棘手問題,我搓着手,像一隻初被關進鐵籠的焦躁猴子,一邊轉圈,一邊低聲勸解:“春苗春苗春苗,別哭別哭別哭……”她肆元忌憚地哭着,聲音更加響亮。我又想拉開門,馬上又意識到絕對不能開門。我坐在她身邊,出汗的右手抓着她冰涼的右手,左胳膊從她背後攬過去,左手拍打着她的肩頭,連連勸解:“別哭別哭,有什麼事跟大哥說,在這高密縣城裏,什麼人這麼大膽,竟敢欺負我們春苗姑娘?告訴大哥,大哥去把他的頭擰轉一百八十度……”但她只是哭。閉着眼哭,大張着嘴巴,像個任性的小女孩。珍珠般的淚珠,一串串地滾出來。我跳起來,然後再坐下。星期天下午一個年輕女人在副縣長辦公室放聲大哭,這算什麼事呢?我後來想,如果當時我手邊有那種治療跌打損傷、肌肉痠痛的傷溼止痛膏,我就會揭下一帖,封住她的嘴巴。後來我想,如果我當時能下狠心,像個綁匪一樣,把臭襪子揉成團,塞進她的嘴巴,事情也會朝着另外的方向發展。但我當時採用了從某種角度來說是最愚蠢的方法而從另外一種角度來看又是最聰明的方法:我抓着她一隻手,扳着她的肩膀,用我的嘴,堵住了她的嘴……
她的嘴很小,我的嘴很大,就像茶杯扣住酒盅一樣嚴絲合縫。她的哭聲猛烈地衝進我的口腔,激得我雙耳深處一陣轟鳴,隨即又短促地響了一下,她不哭了。這時,我被一種平生從未體驗過的奇異感覺擊垮了。
我雖然已經結婚生子,但說來似乎撒謊,十四年的婚姻生活中,我與她性交我只能這麼說,因爲根本就沒有愛總共十九次,接吻嘛,勉強算一次吧。那還是看過一場外國電影之後,受電影中此類如癡如醉的鏡頭影響,我摟住她,對她伸過嘴去。她的頭扭來扭去,卓有成效地躲避着我,後來總算在慌亂中碰上了,但我的感覺是犬牙交錯,充滿敵意,而且,一股從她嘴裏散發出來的腐肉般的臭氣,燻得我頭腦子裏“嗡嗡”地響了一聲。我立即鬆開了她,從此再也沒動過這種念頭。在那屈指可數的十幾次性交中,我總是儘量地避着她的嘴巴。我曾經勸說她去醫院看看牙科,她冷冷地看着我,說:爲什麼?我牙齒好好的,爲什麼要去看牙科?我說:你嘴巴里好像有臭味。她惱怒地說:你嘴巴里有大糞。
我後來對莫言說過,那天下午的吻,是我的驚心動魄、觸及靈魂的初吻。我用力吮吸着、品咂着她豐滿而小巧的雙脣,彷彿要把她全部吸到我的腹中一樣。我這才明白了莫言小說中的那些陷入狂熱戀愛中的男人總是對女人說“我恨不得把你吞了”的道理。她在我的嘴吻着她的瞬間,全身突然僵硬如木雕,肌膚冰涼,但很快她就鬆軟了,瘦骨伶仃的身體似乎膨脹起來,柔軟得如同沒有骨頭,灼熱得如同火爐。起初我還睜着眼睛,但馬上就閉上了。她的嘴脣在我嘴裏膨脹着,她的嘴巴張開了,一股猶如新鮮扇貝的鮮味兒佈滿我的口腔。我無師自通地把舌頭探進她的嘴裏,去逗引她的舌頭,她的舌頭與我的舌頭勾搭在一起,糾纏在一起。我感到她的心臟像小鳥一樣在我胸前撲騰,這時她的雙手已經摟住了我的脖子。我把天下事忘到了腦後,只有她的脣、她的舌、她的氣味、她的溫度、她的呻吟,佔據了我全部的身心。這樣的過程持續了不知多久,後來被電話鈴聲打斷。我鬆開她去接電話,腿一軟競跪在了地上。我感到身體已經失去了重量,這一吻使我變成了一根羽毛。我沒有接電話,只是拔掉了電話線插銷,中斷了這可惡的鈴聲。我看到她仰在沙發上,面色慘白,嘴脣紅腫,彷彿死人一樣,我當然知道她沒有死,因爲淚珠兒在她臉上滾動。我用面巾紙揩乾她的淚水。她睜開眼睛,兩條細胳膊纏住我的脖子,喃喃着:我頭暈。我站起來時也順便把她帶了起來,她的頭俯在我的肩上,頭髮弄得我的耳朵癢癢的。走廊裏響起了那個喜歡唱歌的公務員嘹亮的歌聲,這小子模仿陝北民歌一絕,每個星期天下午我都聽到他在盥洗間裏一邊沖洗墩布一邊引吭高歌: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實難留~~”
我知道只要他的歌聲響起,就說明整座樓裏只有我們兩人啦,然後就該他打掃衛生了。我的理智回來了,推開她,去把辦公室的門拉開了一條縫。然後我虛僞地說:“春苗,對不起,我一時衝動……”她眼淚汪汪地說:“你不喜歡我?”我急忙說:“喜歡,太喜歡了……”她又要往我身上撲,我抓住她的手,說:“好春苗,公務員馬上要來打掃衛生了。你先回去,過幾天,我有好多話慢慢對你說……”她走了,我癱坐在皮轉椅上,聽着她的腳步聲,漸漸消逝在樓道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