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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暑假,你們逃亡已經五週年。你在莫言擔任總編室主任的那家小報當編輯、龐春苗在小報食堂當炊事員的消息,早就傳到了你妻子、你兒子的耳朵,但他們好像把你們徹底遺忘了。你妻子繼續着她炸油條的工作並保持着她喫油條的愛好,你兒子已經是第一中學高中一年級的學生,學習成績優良。龐鳳凰和西門歡也是高中一年級的學生。他和她中考成績都很差,但一個是縣裏最高領導的女兒,一個是拿出五十萬元爲第一中學設立了“金龍獎學金”的大款的兒子,即便他們考零分,第一中學的校門也爲他們敞開着。
從初中開始,西門歡就來到縣城就讀,他的母親黃互助也跟來縣城,照料他的生活。他們住在你的家中,使這個寂寞冷清的院落,熱鬧了許多,甚至熱鬧得有些過分。
西門歡天生不是個讀書的孩子,他在這五年裏做過的壞事難以盡數。進縣城第一年他還有所收斂,從第二年開始,他就成了南關一霸,他與北關劉小羅鍋、東關王鐵頭、西關於乾巴壞名相齊,是縣公安局都掛了號的“四小惡棍”之一。西門歡儘管幹盡了他這個年齡的孩子所能幹的一切壞事——許多應該是成年人乾的壞事他也幹了——但從外表上根本看不出這是一個壞孩子。他身上永遠穿着漂亮、合體的名牌服裝,身上永遠散發着清新爽朗的氣味。他的小頭永遠理得短短的,小臉永遠洗得白白的,脣上黑油油的小鬍子標誌着他的青春年少,連小時有些鬥雞的眼神也得到了矯正。他待人接物一團和氣,滿嘴甜言蜜語,對待你的妻子更是禮貌有加,一口一個小姨,叫得十分親熱。所以,當你兒子對你妻子說:
“媽,你把歡歡攆走吧,他是個壞孩子。”
你妻子卻替西門歡說話:
“他不是挺好嗎?他處世活絡,會說話,學習成績不好,那是個人天分有限。我看他將來比你喫得開,你就像你那個爹,一天到晚悶着頭,好像全中國的人都欠你們的錢。”
“媽,你不瞭解他,他會僞裝!”
“開放,”你妻子說,“即便他真是個壞孩子,他闖了禍也有他爹幫他收拾,用不着咱管。再說,我跟你大姨是親姊熱妹,一胞雙胎,我怎麼能開口趕她們走?熬着吧,再熬幾年,等你們高中畢業,就各奔前程了,那時,即便咱留他,人家還不一定住呢!你大伯那麼有錢,在縣城置一套房子,那還不是小菜一碟?住在咱家,是爲了彼此有個照應,這也是你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的意思。”
你妻子用許多難以辯駁的理由,否定了你兒子的建議。
西門歡所幹壞事,可以瞞過你的妻子,可以瞞過他的母親,可以瞞過你的兒子,但瞞不了我的鼻子。我是一條十三歲的狗,嗅覺已經退化,但辨別身邊人的氣味及他們留在各處的氣味還是綽綽有餘。順便說一句,我已經讓出了縣城狗協會會長的位置,接替我的,是一條名叫“阿黑”的德國種黑背狼犬,在縣城的狗世界裏,黑背狼犬的領導地位不可動搖。退位之後,我已經很少參加天花廣場上的圓月例會,偶爾參加一次,也感到索然無味。我們當年的圓月例會,總是載歌載舞,總是喝酒喫肉,總是戀愛交配,可現在的年輕一輩,它們的行爲,不可理喻匪夷所思。譬如,有一次,阿黑親自動員我去參加一次它所說的最刺激、最神祕、最浪漫的活動。我被它的盛情所動,準時到達天花廣場。我看到數百條狗從四面八方狂奔而至,沒有寒暄客套,沒有打情罵俏,彷彿誰也不認識誰一樣,大家圍着那個重新豎立起來的斷臂維納斯雕像,仰起頭,齊吠三聲,然後調頭狂奔而去,包括狗協會主席阿黑也是這樣。真是來如閃電去似疾風,片刻之後,便把我孤零零地閃落在遍地月光的廣場上。我望着那閃爍着幽藍光輝的維納斯,直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後來我聽說,它們玩的是最時髦、最酷的“快閃”遊戲,參加遊戲的狗,都自稱爲“快閃一族”。聽說他們後來還玩了一些更加莫名其妙的行動,但我都沒有參加。我已經感覺到,我狗小四管領風騷的時代已經結束,一個新的時代,一個充滿了刺激和狂想的時代已經開始。狗的世界如此,人的世界也大致相同。儘管此時龐抗美還在位上,並盛傳她即將升到省城擔任要職,但距離她被紀委“雙規”、“雙規”後被檢察院立案、最後被法院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已經爲時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