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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好!”龐鳳凰似乎並不情願地說。
“待會兒在奶奶靈前磕個頭吧,”龐抗美深情地對女兒說,“她對你有養育之恩。”
——我努力想象着棺材裏那一萬五千元人民幣。它們不應該是成捆成束的,而應該是散亂其中,一揭開棺材蓋子它們就會飛揚起來。這一招果然有效,這時候我看春苗,就感到她像裝模作樣的小鬼一樣滑稽。她那孝袍子拖在地上,不時因爲踩着袍子的邊緣而踉蹌。孝袍的袖子垂掛下來,猶如戲曲演員的水袖。她咧着嘴,齜着不甚整齊的門牙嚎哭着。她不時地用那長袖子擦眼淚,臉灰一道,黑一道,猶如一顆剛從罈子裏撈出來的松花蛋。在這樣的心境下,我不但沒有淚水滂沱,反而憋不住想笑。但我知道,只要我一笑,那一萬五千元就會像鳥羣一樣飛走。爲了不笑,我緊咬住牙關,不看春苗,眼睛往前看,大踏步地進入院子。我一手扯着春苗的胳膊,感覺到她踢踢踏踏地跟在我身後,像一個與父母鬥氣的孩童。院子裏曾經非法生產過黑心棉,儘管有雪覆蓋着,但那黴變的垃圾氣味還是揮發出來。我衝進屋子,迎面看到一具刷成醬紫色的棺材,棺材蓋子豎在一側,尚未蓋棺,顯然是等我到來。棺材周圍立着十幾個人,有穿着孝服的,有穿着便裝的,我知道這些人多半是僞裝的解放軍,待會兒他們就會把我按倒在地。屋子的牆壁上沾着一層黑乎乎的東西,那是彈制黑心棉時飛揚的纖維和灰塵。我看到土匪“藍臉”的母親平躺在棺材裏,臉上蒙着一張黃表紙,身上穿着紫色緞子壽衣,壽衣上繪着暗金色的壽字。我撲跪在棺材前,大聲哭喊着:
“娘啊……不孝的兒子來晚了……
——你母親的棺材,在孝子賢孫們的悲嚎聲中,在鄰縣一支著名的農民管樂隊的演奏聲中,終於出了大門。等待已久的看客們立即興奮起來。送葬隊伍的最前邊是兩個手持長竿開道的人。長竿上纏着白色的布條,彷彿是嚇唬麻雀的器具。在長竿手的身後,是十幾個舉旗掌幡的兒童。他們的工作會得到豐厚的報酬,因此他們臉上都有掩飾不住的喜氣。在兒童儀仗隊的背後,是兩個拋撒紙錢的人,他們動作純熟,技巧很高,紙錢被拋擲到十幾米高的空中,然後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跟隨着拋撒紙錢者,是一乘四人抬着的紫色小罩,罩裏是你孃的神主。神主上用隸體大字寫着:西門公鬧原配夫人白氏迎春行凡神主。看過這神主的人,都知道西門金龍已經把他的母親從藍臉手裏奪回來歸還了他生父,而且還改變了他母親妾的身份。這本是不合規矩之事,像迎春這種再嫁女人,是沒有資格進入祖墳的,但西門金龍打破了陳規舊俗。再往後,便是你孃的紫色巨棺。執紼者每側四位,都是身穿黑大衣、胸佩白花的體面人士。抬棺的是十六個精壯漢子,他們個頭一般高,都剃着光頭,穿着印有“松鶴”二字的黃色號衣。這是臨縣一家婚喪服務公司的專業隊伍。他們步履穩健,腰肢挺直,神色嚴肅,毫無沉重喫力之感。跟在棺後的,便是手持柳木哀杖的孝子賢孫們。你兒子與西門歡、馬改革只在尋常衣服上套了一件白布褂子,頭上纏着一縷白布。他們三個,各自攙扶着身披斬繚重孝的母親,都是無聲地流淚。金龍拖着哀杖,不時地跪地嚎哭不起,眼睛流出了紅色的淚珠。寶鳳的喉嚨已經嘶啞失音,只見她目光呆滯,嘴巴大張,沒有眼淚,沒有聲音。你妻子的身體重量,幾乎全部壓在了你兒子瘦弱的身體上,幾位遠親上前,幫助你兒子扶持着她。與其說她走到了墓地,還不如說她被人拖到了墓地。互助披散的長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平時,她的頭髮盤成辮子,裝在腦後的一個黑色網兜裏,遠看就如揹着一個黑色的包裹,現在,她遵禮穿“斬繚”之服,頭髮披散開來,猶如一道黑色瀑布,從頭頂直瀉至地面。拖在地上的髮梢,沾上了許多泥污。一位遠親女客,非常有眼力勁兒,她上前幾步,彎腰抄起互助的頭髮,搭在自己的臂彎裏。我聽到路邊的看客交頭接耳地議論着互助的神奇頭髮。有人說:西門金龍身邊美女如雲,但他怎麼不離婚呢?因爲他過的就是他老婆的日子,他老婆的頭髮主着他大富大貴呢!”
龐抗美攜着龐鳳凰的手,與那些官員和大款模樣的人,跟隨在孝子賢孫們身後。此時距離她被“雙規”僅有三個月時間,她任期早滿,遲遲不得升遷,大概已讓她有了禍將臨頭的預感。那麼,在這種時刻,她參加這場大事張揚、後來被媒體曝光的葬禮,到底是出於何種心理呢?我作爲一條狗,儘管歷經滄桑,也難以理解如此複雜的問題。但是,我想,她的行爲可以與任何事情無關,但必與龐鳳凰有關,因爲,這個俊俏叛逆的女孩,畢竟是你母親嫡親的孫女。
——娘啊,您不孝的兒子,來晚了啊……我吼過這一聲之後,莫言對我的教導便不翼而飛,扮演“藍臉”演電視劇的事也拋之腦後。我產生了幻覺,不,不是幻覺,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躺在棺材裏、身穿壽衣、用黃表紙蒙蓋着面孔的人,就是我的親孃。六年前與母親見最後一面的情景,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的半邊臉腫脹發燒,我的耳朵裏嗡嗡做響,那是被我爹用鞋底子抽的,我的眼前,出現了母親的滿頭白髮,出現了母親流淌着混濁淚水的眼睛,出現了母親因牙齒脫落而癟進去的嘴巴,出現了母親那隻動作不便、生滿褐色斑痕、靜脈曲張的手,出現了那根躺在地上的花椒木柺杖,出現了母親爲護衛我發出的痛苦吼叫……當時的一切情景,都出現了,我的眼淚噴灑而出,娘啊,兒子來晚了。娘啊,你這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兒子不孝,做出了被人唾罵之事,但兒子對您的孝心不改,娘啊,不孝的兒子帶着春苗來看您了,娘,您認下這個兒媳吧……
——你母親的墳墓,築在藍臉那塊著名的土地南頭。西門金龍終究還有所顧忌,他沒有打開西門鬧與白氏的合葬墓把自己的母親硬塞進去,這樣,也算是爲他的養父和他的岳母留了一些面子。他在西門鬧與白氏的合葬墓左側,爲母親新建了一座豪華的墳墓。墳墓的石門大開着,像一個深不可測的暗道人口。墳墓周圍,已經圍成了一圈密集的人牆。我看着那些興奮的看客之臉,看着那驢墳、牛墳、豬墳和狗墳,看着這塊已經被人腳踏得堅硬如石的土地,心中浮想聯翩。我嗅到了幾年前“滋滋”在西門鬧與白氏的墓碑上那泡尿的氣味,一陣末日即將來臨的悲愴之感湧上我的心頭。我慢慢地走到豬墳旁邊那塊空地,“滋滋”了幾下,我臥在那裏,淚眼朦朧地想着:西門家或與西門家有過密切關係的後人們,但願你們能理解我的意圖,把我這一輪迴的狗遺體,埋葬在我親自選定的地方。
抬棺的人們,槓子都下了肩。他們緊貼着棺材,像一羣合夥抬動一隻巨大甲蟲的黃螞蟻。他們手把着系在棺底的粗麻辮子,在手揮白色小旗的班頭指揮下,沿着漫長的甬道,正在移棺入墓。孝子賢孫們都跪在墓前,磕頭號啕。那支農民管樂隊,在墳墓後邊,排成整齊的隊伍,在一個頭戴纓盔、手持紅纓槍尖棒的人指揮下,演奏起一首旋律極快的進行曲,讓那些抬棺人墓的人腳步凌亂。但沒有人去指責樂隊,大多數人也沒有感受到樂曲的不和諧。只有極少數懂行的人往那裏顧盼,金黃色的長號、短號和圓號,在陰霾的天氣裏閃閃發光,爲這陰鬱的葬禮,增添了幾分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