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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鬥好像是剛剛開始就結束了。一大片俘虜蹲在不多的幾具屍體中間,倒顯得活人是死人,死去的倒像是英雄一般。爾依看見那樣一大片人頭,心裏還是感到害怕。一個一個地去砍,一個一個地去砍,就用行刑人的一雙手和一把刀子。刀子砍壞了可以去借,但到手舉不起來的時候,那就沒有辦法了。
帕巴斯甲站在高處,喊道,可以叫一些人活,想活的站到水邊上去。那些俘虜大多數跑到水邊去了。土司少爺十分認真地說,我看想活的人太多了。回到該死的這邊來五個。果然有五個人又回到該死的人那邊。
少土司對留在水邊那些求生的人哈哈大笑。他說這些都是些怕死的人,對自己主子缺乏忠誠的人,爾依,是你的活,幹吧!行刑人就一刀一刀砍過去,一刀砍不死就補上一刀。他心裏並不難受。少土司選的地方很好。捱了刀的人都向後倒進水裏,血都順水流走了。最後一刀下去,他累得胳膊都舉不起來了。他聽到汩汩的流水聲裏自己在粗重地喘息。溪水越來越紅,而他的刀上一下就撲上了一層蒼蠅。他還聽見自己說:“主子是對的,殺掉壞的,留下來好的。”少土司說:“還是把刀擦乾淨收起來吧,這個動腦子的樣子,叫人家看了會笑我沒有好行刑人。”爾依沒有想到主子嘴裏說出來的話也和父親說的意思大同小異,他說,一個好行刑人不要有過分的慈悲,仇恨就更是不必要的。土司說:“他們有罪或者沒罪,和你有什麼關係?那是跟你沒有關係的。好人是土司的好人,壞人是土司認爲的壞人。我叫你取一個人的眼睛,跟我叫個奴才去摘一顆草莓一樣。主子叫你取一個人頭,跟叫你去取一個羊頭有什麼兩樣?”“我還是把刀磨快吧。”“你能成爲我的好行刑人嗎?”“不會有下不去刀子的時候。”“那不一定,有一個人你會下不了手的。”這天晚上,爾依在星空下閉上了眼睛。樹上的露水滴下來,滴在他的額頭上也不能使他醒來。
這場戰爭之所以叫做罌粟花的戰爭,除了是爲罌粟而起,也因爲它是那麼短促,一個罌粟花期就結束了。到了罌粟花凋零的時候,他們已經在凱旋的路上了。帕巴斯甲統領的軍隊不但把拉雪巴土司那裏那些“風吹去種子開成的花朵”用火藥的風暴颳倒在地,還把好多別的東西也都颳倒在地了。去的路上是一支精幹的隊伍,回來,就像是一個部落正在搬遷一樣。牛羊,豬狗,願意歸附一個更加強大的主子的人羣。還有失敗的土司的賠償。一個偉大的土司就是這樣使自己的出征隊伍無限膨脹的。
回到官寨,老土司已經不行了。他說:“我沒有死,是因爲在等勝利的消息。老二得勝了,老大那裏還沒有消息。”老二就說:“那就說明老大不能治理好你的領地,請你把王位傳給我吧。”老土司說:“我知道你行,也知道你在想什麼,但要我傳位給你,那只有你哥哥出征失敗了纔可能。我們要守祖先傳下來的規矩。”帕巴斯甲對父親說:“你的長子怕是在什麼地方等釀酒師的新酒吧。”心裏卻想,那個蠢豬不會失敗,有我帶回來的那麼多好槍怎麼可能失敗。
帕巴斯甲的哥哥那支隊伍也打了勝仗。送信的人說,隊伍去時快,回來慢,先送信回來叫家裏喜歡。二少爺就叫人把信扣下,並把送信人打入了牢房。他再叫人寫封信說,崗託家派往南方的軍隊大敗,“少爺——未來偉大王位的繼承者光榮陣亡”。
帕巴斯甲就聽到老父親一直拼命壓着的痰一下就湧上喉嚨,於是,立即召集喇嘛們唸經。老土司竟然又挺過了大半個白天,一個晚上,快天亮時,老崗託醒過來了,問:“是什麼聲音?”“爲父王做臨終祈禱。”兒子回答。
父親平靜地說:“哦。”兒子又問:“父親還有什麼話嗎?”“你是土司了,”老土司說,“崗託家做土司是從北京拿了執照的。以後他們換一回皇帝我們就要換一回執照。”他叫悲哀的管家把執照取來,卻打不開那個檀香木匣子。就說:“沒有氣力了,等我死了慢慢看吧。他們換人了,你就去換這個東西。是這個東西叫我們是這片遼闊土地之王。替你哥哥報仇,卓基土司是從我們這裏分裂出去的。算算輩分,該是你的叔叔,你不要放過他。”兒子就問:“是親人都不放過?”老崗託用他最後的力氣說:“不!”大家退出房去,喇嘛們就帶着對一個即將消失的人的祝福進去了。當清脆的銅鈸哐然一聲響亮,人們知道老土司歸天了,哭聲立即沖天而起。這種鬧熱的場面就不去細說了。行刑人在這期間鞭打了兩個哭得有點裝模作樣的傢伙。刑法對這一類罪過沒有明確的處罰規定。新土司說,叫這兩個傢伙好好哭一哭吧。兩個傢伙都以爲必死無疑,因此有了勇氣,說,哭不出來了。土司說,好啊,誠實的人嘛,下去挨幾鞭子吧。兩個人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局,就對爾依說,你就把我們狠狠地抽一頓吧。爾依邊抽邊想,這兩個人爲什麼就不哭呢。爾依這樣想也是真的,他看見別人哭,連大家在哭什麼都不知道,就跟着很傷心地哭了。知道是老土司死了,又哭了好一陣。正哭着,就有人來叫他行刑了。當鞭子像一股小小的旋風一樣呼嘯起來,爾依想,這兩個人爲什麼哭不出來呢。行刑完畢,還想接着再哭,卻再也哭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