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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什麼都時興展覽的年代,良馬也要送到縣上去展覽。展覽的那個土臺子據說是平常審判犯人的地方。三匹馬被牽上臺子,下面人頭攢集,呼聲震天,索南班丹眼睜睜看着馬身上汗水流了下來,雙眼也慢慢充血。他想提醒一句,但一上午又幹又渴,嘴脣已經緊緊黏合在一起了。軍代表掰開馬口,用尺子敲敲馬牙,說:“看。”麥克風沒有把這個看字送出去。軍代表再重複一遍,高音喇叭卻吱吱哇哇胡亂叫喚起來。在那鬼怪般的聲音裏,棗紅馬騰身而起,從高高的土臺上飛躍而下,成千上萬人發出驚歎與恐怖的呼喊。就在那一剎那,軍代表抓住馬繮繩一起飄飛起來,只是他先於馬着地,馬蹄落下時,踩着了他的胸膛,同時,他開槍了,槍聲尖銳。連續三顆子彈洞穿的是同一個地方,從頸項進去,從面門中間出來。
索南班丹說:“馬,你死了,他們還按騎兵的規矩重新判了你死刑。”馬咴咴嘶鳴,血就從那傷口中又一次湧了出來。
空中響起女人笑聲時,他對馬說再見。他又仰臉向空中問道:“看到我的白馬了嗎?”沒有人回答。笑聲變成一股小旋風撲向湖面,吸足水,又飛旋到他所在的地方,搖撼纏繞一陣,就淋得他渾身精溼一片了。
“我做夢了。”索南班丹想。而且果然就是做夢。身上沒有一滴水,那渾身精溼的感覺依然存在,那種感覺又保持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消失。他說:“佛的太陽啊,感謝你把我曬乾。”老人慢慢喫力地站起身,聽到周身的關節嘎嘎巴巴發出脆響。那種響聲啊,像是風摧折一株青松壯大的枝子,那東西就要來了。
那個東西。
有那麼短暫的一瞬間,他想,那個東西是什麼呢?意識就此中斷了。
那東西是灰色的,巨大的,從背後悄悄過來,屏住呼吸,踮起腳尖,伸出爪子,想要搭上你的肩頭。那熊一樣的東西是——死。
它的爪子又舉起來了,索南班丹遽然轉身,卻沒有那東西,只有陽光。就這猛一轉身,索南班丹腦袋裏轟然一下,什麼東西就迸裂開了。夏天的景物慢慢在眼中有了淡淡的紅色,口中也有了腥甜的味道。
“我的眼睛出血了。它來了,來了。找不到你我也要回家了,我的白馬。”
大概是十多年前吧,一個從首都來的醫療隊到過這個偏遠寧靜的山區。他們爲這裏老人們如此強健震驚了,也爲這些老人大都突然乾乾脆脆死去震駭不已。於是,其中一個老醫生留下來,在山裏盤桓了將近兩年。索南班丹老人說:門巴用機器嘗我們的水,稱我們的空氣。一個被迫還俗的喇嘛說:“這是要叫人嘗夠了病痛才死去。”人們就齊聲抗議:哦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