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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傍晚纔回到屋裏的,棉花一摘完,我累得人架子都要散了。從田裏到家才一小段路,走到門口我的腿便哆嗦了,我進了屋叫:“苦根,苦根。”
苦根沒答應,我以爲他是睡着了,到牀前一看,苦根歪在牀上,嘴半張着能看到裏面有兩顆還沒嚼爛的豆子。一看那嘴,我腦袋裏嗡嗡亂響了,苦根的嘴脣都青了。我使勁搖他,使勁叫他,他的身體晃來晃去,就是不答應我。我慌了,在牀上坐下來想了又想,想到苦根會不會是死了,這麼一想我忍不住哭了起來。我再去搖他,他還是不答應,我想他可能真是死了。我就走到屋外,看到村裏一個年輕人,對他說:“求你去看看苦根,他像是死了。”
那年輕人看了我半晌,隨後拔腳便往我屋裏跑。他也把苦根搖了又搖,又將耳朵貼到苦根胸口聽了很久,才說:“聽不到心跳。”
村裏很多人都來了,我求他們都去看看苦根,他們都去搖搖,聽聽,完了對我說:“死了。”
苦根是喫豆子撐死的,這孩子不是嘴饞,是我家太窮,村裏誰家的孩子都過得比苦根好,就是豆子,苦根也是難得能喫上。我是老昏了頭,給苦根煮了這麼多豆子,我老得又笨又蠢,害死了苦根。
往後的日子我只能一個人過了,我總想着自己日子也不長了,誰知一過又過了這些年。我還是老樣子,腰還是常常疼,眼睛還是花,我耳朵倒是很靈,村裏人說話,我不看也能知道是誰在說。我是有時候想想傷心,有時候想想又很踏實,家裏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親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擔心誰了。我也想通了,輪到自己死時,安安心心死就是,不用盼着收屍的人,村裏肯定會有人來埋我的,要不我人一臭,那氣味誰也受不了。我不會讓別人白白埋我的,我在枕頭底下壓了十元錢,這十元錢我餓死也不會去動它的,村裏人都知道這十元錢是給替我收屍的那個人,他們也都知道我死後是要和家珍他們埋在一起的。
這輩子想起來也是很快就過來了,過得平平常常,我爹指望我光耀祖宗,他算是看錯人了,我啊,就是這樣的命。年輕時靠着祖上留下的錢風光了一陣子,往後就越過越落魄了,這樣反倒好,看看我身邊的人,龍二和春生,他們也只是風光了一陣子,到頭來命都丟了。做人還是平常點好,爭這個爭那個,爭來爭去賠了自己的命。像我這樣,說起來是越混越沒出息,可壽命長,我認識的人一個挨着一個死去,我還活着。
苦根死後第二年,我買牛的錢湊夠了,看看自己還得活幾年,我覺得牛還是要買的。牛是半個人,它能替我幹活,閒下來時我也有個伴,心裏悶了就和它說說話。牽着它去水邊喫草,就跟拉着個孩子似的。
買牛那天,我把錢揣在懷裏走着去新豐,那裏是個很大的牛市場。路過鄰近一個村莊時,看到曬場上轉着一羣人,走過去看看,就看到了這頭牛,它趴在地上,歪着腦袋吧噠吧噠掉眼淚,旁邊一個赤膊男人蹲在地上霍霍地磨着牛刀,圍着的人在說牛刀從什麼地方刺進去最好。我看到這頭老牛哭得那麼傷心,心裏怪難受的。想想做牛真是可憐。累死累活替人幹了一輩子,老了,力氣小了,就要被人宰了喫掉。
我不忍心看它被宰掉,便離開曬場繼續往新豐去。走着走着心裏總放不下這頭牛,它知道自己要死了,腦袋底下都有一灘眼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