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遮天吳大拿 (第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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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年,吳大力的地被村裏引進的彩鋼廠廠房佔了,給她換了一塊離家近的地。吳大力改種西瓜,因爲這對於單手操作來說難度要低一些,具體什麼原理,我也不懂。有一回,村裏不知從哪裏來了個節目組,帶來了幾個外國壯漢。這羣漢子每個看上去都有三百來斤,又高又壯,那胸肌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想照上面來一鋼筋。節目組又是攝像機又是麥克風,把全村老少都引了來,像一羣羊一樣跟着節目組迤邐而行,找到了吳大力的西瓜地。吳大力種的西瓜品種,以個兒大著稱,每個都有小二十斤。節目組來時,吳大力的兒子正在地裏看瓜,他娘不知道去哪兒了。節目組沒轍,只好跟這小夥子商量,能不能借一些已經摘了的瓜做節目,他們想讓這些外國大力士跟村裏的壯漢子們比試力氣。他們找來幾個大筐,往裏裝儘可能多的西瓜,輪番抱筐繞圈走,看誰抱得多,走得遠。正在外國壯漢面紅耳赤地抱着大筐繞圈時,吳大力回來了,一看這麼多人抱自己的西瓜,當時就急了,怒道:“滾蛋滾蛋!別跟我這兒起鬨!”壯漢雖然沒聽懂,但也知趣地把筐放下了。吳大力瞪了那漢子一眼,蹲下身,一隻右臂攬住大筐下沿兒,輕輕鬆鬆一直腰,扛起來就走,把幾個中外壯漢驚呆了。農村婦女不會尖叫鼓掌,只好按照慣例此起彼伏地發出了“!”之聲,目送着吳大力扛着西瓜的背影,像在看力挎雙虯的李元霸。
這以後,吳大力就改叫吳大拿了。顯然,她本人並不怎麼在意別人怎麼叫她,對此也沒做出什麼反應。起外號的人不過癮,又在前面加了個不懷好意的諢號,叫“一手遮天”。吳大力依然不理不睬(我們則依然習慣稱之爲吳大力),只管種她的西瓜。依我看,她選擇種西瓜的原因,並非什麼單手操作問題,而是西瓜不能用收割機收,所以這塊地上不會出現收割機那死神般的身影。吳大力在地裏幹活時,每當道上有拖拉機路過,柴油機發出突突突的響聲,她準會立刻從腰裏抽出鐮刀,挲臂膀四下張望。按照“狼來了”的理論,兩三次之後她就會放鬆對柴油機的警惕,但她沒有。她的警惕性一直保持到今天。多虧了這種飽含着自己爺們兒和一條胳膊的怨仇的警惕性,出事時她才能第一時間趕來。而就像“狼來了”原理失靈了一樣,概率在這件事上也失靈了,因爲出事的又是小福子。
吳大力聽見柴油機聲時,就警覺起來。及至聽見了女孩的慘叫聲、老孃們兒分不清是歡呼還是尖叫的噪聲時,她本能地拔腿就往路邊兒跑。道上鋪着一片玉米豆兒,一輛拖拉機大概是正在執行反覆碾軋的操作,結果似乎是在倒車時撞倒了小福子。巨大而殘忍的輪胎把小福子的一條腿死死軋住之後,拖拉機突然熄火了。在我印象裏,拖拉機熄火的概率比它能正常點火的概率大得多。開拖拉機的也是個婦女,她一邊大呼小叫,一邊使勁拉點火用的拉繩,但發動機就是不肯賞臉。用這種方式啓動柴油機,我活了三十幾年,就沒見成功過。小福子叫了幾聲,聲音愈發微弱,等吳大力趕到跟前,她已經叫不出聲來了。
吳大力看了看小福子,突然間把鐮刀往腰裏一插,轉身就往地裏走。附近的嬸子大娘趕緊上前把她揪住,叫道:“吳大拿!救人哪!”吳大力說,這小丫頭片子是他媽的喪門星,老孃不管了。嬸子大娘又說,哪能不管呀,別不管呀!你力氣大,從後面推一下,腿就能抬起來了!吳大力說,這麼大的胎,我這一推還不把腿碾碎了?還不如我給一鐮刀呢!說着又抽出那柄恐怖的大鐮刀來。說實話,我沒學過心理學,但我覺得這人一定有什麼病,割斷自己胳膊的鐮刀還隨身帶着。吳大力一說鐮刀,小福子本來已經虛弱的叫聲突然又高亢起來。你知道,女孩子的哭跟男孩子的哭絕對是天差地別。如果哭得有技巧有天分,完全可以使其成爲一門藝術。吳大力想了又想,嘆了又嘆,最後把鐮刀一插,說出一句瘋話來:
“我把拖拉機抬起來,”她說,“你們把她扽出來。”
那時候農村用的拖拉機已經小型化了,不像我小時候看到的是那種變形金剛似的東西。但是這東西看起來仍然很沉,沉到你根本不需要去考慮用人力撼動它的可能性。它的一個輪子就有齊腰高。我曾經給我的車換過輪胎,一輛越野車的輪胎都得憋口氣猛一使勁才能拎起來,何況這麼大的胎,四條,鑲在一堆顯然貨真價實的鋼鐵架子上。但是,吳大力的語氣、姿態和動作,根本不容置疑,不容猶豫。她走到拖拉機前,彎下腰,右手扳住車下的踏板。她看了看小福子,惡狠狠地說:“×你爹!”
她雙腳在地上挪了挪,把一小片地方的玉米粒踢乾淨,踩牢,深深吸了口氣。她又看了一眼小福子,衝她點了下頭。從小福子的角度看來,吳大力背後一定有一個圓形的橙色光圈,而吳大力本人也勢必變成了一襲白衣手持玉淨瓶的樣子。而在四周的嬸子大娘看來,吳大力後背上的結構突然發生了令人目眩的立體幾何形狀變化,巨大的肌肉在衣服裏四下游移。突然,吳大力發一聲喊,其喊聲類似於“Yeah(好)”,粗壯的右手撐掉了袖口的扣子,身體輪廓周圍的空氣都微妙地扭曲了一下,拖拉機應聲而起,巨大的輪胎離開了地面,離開了倒黴催的小福子的腿。
這件事以後,二福子沒有再登門道謝。我估計這一來是因爲兩家的恩怨已經太深太複雜,用嘴說不清楚,按照他的思維方式,恐怕只能用錢說話,而他沒錢;二來這次吳大力沒受什麼傷,且藉由此事獲得了巨大的美名,後來還上了電視和報紙,對此,他二福子沒有什麼需要歉疚和解釋的了。在附近幾個村裏,這事兒傳得頗廣,對二福子和吳大力的評價自然也是見仁見智。報社記者來採訪,問吳大力,救人時的心理活動是怎樣的。吳大力想也沒想就說:“我就想試試能不能把拖拉機抬起來。”記者差點兒沒噎死,忙往正路上引導:“你是不是想,要是能抬起來,就能挽救一條鮮活的生命?”沒想到吳大力一撇嘴,大聲道:“別××××了,誰××救那××××啊,我×××啊!”此處專業術語過多,就不一一贅述了。這是真事兒,很多嬸子大娘在場,傳出了一致口供。要讓農村嬸子大娘對一件事有相同的敘述,這件事非得特別真纔行。不過我想,吳大力既然能在斷臂的瞬間做出臨場決斷之前進行那麼複雜的思考,救人前一定也思考過了。要不就是兩次都沒思考。她這種人腦子裏想些什麼,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