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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爲崇尚精神的文學家信奉的大都是生命哲學,卡爾維諾也不例外。對於他來說,寫作就是從一切事物中看出生命的含義,並對精神的載體加以改造,使之達到完美。作者用各種各樣的痛苦的形態展示了生命內部的真實矛盾:肉棘展開,用力抽搐的刺海膽;被海底岩石無情地磨損了的四爪錨;密室裏佈滿汗水的裸體在求生的意志支配之下做出爬行動物交媾的動作;當世界消失時,緊緊摟抱的情人的身體的極限語言;在謀殺中實現性高潮的醉心體驗;還有那反覆出現的,蜷起雙腿當書桌,長髮下垂到書本上遮住面容的,聚精會神閱讀的女郎。同沒有自我意識的自然相比,這是另外一種異質的“自然”。這個自然同樣包羅萬象,像宇宙一樣宏大無邊,它具有一種特異本領,就是能將一切事物當作自身的鏡子。作家自始至終都在叩問:生命到底是什麼呢?抽搐、緊張的對峙、絕望的堅持、無情的壓榨、垂死的突進究竟意味着什麼呢?這個問題在柏爾修斯從銅盾的鏡面反射看到美杜沙的瞬間就已經提出來了,多少年來,世界上最優秀的那些文學家前赴後繼地用非凡的創造豐富着關於它的答案。通過鏡子,這些先行者明白了:開始生活,就是開始醜聞。然而他們仍要被電話鈴聲的響起弄得似驚似乍,魂牽夢縈,過着希望與絕望並存的狼狽生活,從一個陷阱走進另一個陷阱,永遠是後悔莫及,永遠是自取其辱。這一切,都不能夠問“爲什麼”,因爲對於藝術工作者來說,不可能有另外的選擇,除非你退出這場賭博。從生命活動中產生的藝術作品成了新的鏡子,讀者既可以在鏡子面前長久地端詳自己,又可以同鏡中的幽靈合二而一,共同演習人生。曾經有過的後悔、屈辱、羞愧等等,全都轉化成人類的財富和光榮,因爲人是惟一的離不開鏡子的生物,而正是那數不清的屈辱與羞愧,提升着人作“類”的品格。爬行動物的交媾,緊緊摟抱的肢體語言,謀殺中的性高潮等等,全是人要緊緊地攥住生命的完美姿態,人所獨有的那種姿態。而壓榨肉體流下的每一滴汗珠,都蒸發出濃烈的靈魂氣息。也許這樣一種改造是可怕的,只有那些具有無限張力的心靈可以將自身當作試驗地,在救贖自身的同時也爲其他心靈的得救開闢了通道。
卡爾維諾最喜歡用的一個比喻是“革命”。靈魂的生存與發展需要經歷腥風血雨,狂暴的運動既吞沒已有的一切,也催生新的形式,當然這新的形式又會被內部醞釀的另一輪風暴所摧毀。就這樣一輪又一輪,永無止境。並且不僅僅文學的寫作是這樣,讀者的閱讀也同樣遵循這種方式。可以說這是一種暴風雨的文學,讀者的神經必須具有一定的承受能力,他還必須具有主動在自己內心引發騷亂的本領,才能進入作者創造的、充滿了動盪與顛覆的世界。革命就是主動制裁自己,用這制裁激起的反叛來摧毀內心現存的秩序,用激烈的、否定一切的形象思維來反覆叩問,來證實生命的存在。小說一開篇就進入了革命的氛圍,而一直到最後,讀者的神經也無法松馳下來,反而越繃越緊,幾近極限。你在美女的臉上看見獠牙;在寧靜、明麗的海灘上發現朝你張開的陷阱;在沸騰的人羣裏跌入黑黝黝的深洞;在情慾高漲之際撞到屍體上……你永遠處在被通輯,被追殺的逃亡路上,絕無赦免的希望。當然,也有真正的,絕對的寧靜、平和、雋永。但那不是在革命之後,而是正好就在革命的進程之中。一旦革命中止,那懸崖上沉浸在永恆的遐想中的男主角也不復存在。革命既盲目又清醒。你清醒如氣象臺的氣象觀察員,掌握了宇宙間的各種力量,認識了它們之間的關係;你盲目如混戰中的一粒無名小卒,被身後的潮流推動着胡亂衝撞,直到整個的陰謀向你展示出它的底蘊,直到各式各樣的道具向你顯示出它們意想不到的用途。革命沒有意義,它的意義就在你的行動中。無論在書寫,在閱讀,你必須集中注意力聆聽來自深淵、驅動暴力的那種模糊的聲音,並用你的肢體動作對那種聲音作出反應,將整個陰謀推向高潮。只有這個時候,你纔會發現,一場暴力革命就是一場對那看不見的自我的改造的運動;那個最高司令部,恰好是你一直在追求的自由意志。起初彷彿是落入圈套,最終才明白是主動肇事;結構奇妙,天衣無縫。
“謀殺”這個詞也是在故事中使用頻率很高的。人的過去的債務化身爲數不清的對立面充斥於生活之中,這些幽靈會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出現,窒息你的全部生活。然而人不甘心行屍走肉,要與對手決一死戰,謀殺的陰謀便出現了。每一個階段,主人公都被死神兇險的黑影所包圍,他必須拼盡全力與那殭屍吸血鬼搏鬥,不能有絲毫鬆懈。並且即使成功了,等待他的也只是新的恐怖。各種各樣的角色要麼化身爲密探去追殺對手,要麼成爲逃脫對手的死囚。在陰沉模糊的背景中,讀者可以聽到鼓點一陣緊似一陣,人可以迴旋的餘地越來越小。但在這個細小的範圍裏,亡命之徒仍然可以將屬於自己的最後一點時間無限細分,弄出無窮無盡的花招來!卡爾維諾在書中借角色的口說,他要“執行一項長期的、整體的越獄計劃”。這句話可以解釋成:他要一輩子置身於謀殺的陰謀中,將追捕與逃脫的賭博進行到底。
鏡子的作用在這部小說中是非常複雜的。主人公通常不是僅僅用鏡子照自己的臉,而是從鏡子裏看見別人“看”自我時他腦子裏的圖象,此種圖像就是主人公的自我。這種幾近純粹玄想、但又的的確確在不斷髮生的奇妙交流往往以“意會”的方式表現出來——在人物角色之間,在讀者與寫作者之間。如果我們被小說中的氛圍所吸引,確信這種交流傳達的真實性,那就是相信真的有一個獨立於物質世界的精神王國每時每刻在對我們發生作用,這個王國高於一切,但每個人都可以開闢一條通道同它溝通。在弗蘭奈裏和馬拉納,以及柳德米拉三者之間發生的,那種天方夜譚似的關係,便是用鏡子作爲基本道具照出來的、最具真實性的靈魂交流關係。要說出說不出的東西,要看見看不見的東西,作家便運用了這種含糊而又精確的鏡子語言,並在多重的反射中使人的視力進入到靈魂的最深處。也許這是惟一的道具,是大自然對人類的饋贈。沒有鏡子,人類至今處在黑暗的籠罩之中。書中杜撰了一個神祕的“小說之父”,這位老人住在山洞裏,他通曉人類所有的精神活動,任何一本小說都是從他那裏發源。他是人類的鏡子,令人神往又令人恐懼的規律掌握者。儘管知道有這樣一個存在,作家們和讀者們仍然要像中了魔一樣地尋找探索,從蛛絲馬跡中去獲取規律的信息。也許,“小說之父”那發狂的大腦裏的藝術規律,只能存在於尋找的途中。你尋找,它就顯現,但你絕對抓不住它。作家弗蘭奈裏和翻譯家馬拉納,就是在這種無望的尋找中耗盡了畢生的精力。在旅程的盡頭,他們把自身變成了規律的象徵。而他們倆共同的讀者柳德米拉,又通過對他們倆心靈的閱讀,將藝術的生命繼續延續。與此同時,男讀者“我”又通過對柳德米拉心靈的閱讀,走進充滿魔力的藝術之謎。所謂規律,不就是來自每個人心靈深處那種不由自主的律動嗎?這種律動經過鏡子反射到我們的大腦裏,使我們讀者產生從事藝術活動的衝動、當一回藝術家的妄想。就這樣,書中的“我”走進了自己設置的鏡子王國,“我”用別出心裁的種種鏡象逃脫了死神的追捕,當陰謀揭開時,“我”卻再也走不出鏡象的迷宮了。而這正是“我”所願意的,“我”將自身分裂成了各種各樣的鏡象,“我”成了它們的總和。
卡爾維諾在小說中多次表達了寫作者對於自己的作品的不滿、否定,和絕望、噁心。這是所有的純文學作家在創造中的共同心態。他力圖用抽去身份,抽去人稱等方法來讓主人公或描述者的敘述成爲所謂“客觀的”敘述,並且總是將自己的讀者想象成某個仙女下凡似的女郎。正是這種徒勞的努力在不知不覺中提升着作品的檔次,作品的永恆性就是在自我一分爲二的搏鬥中誕生的。純文學作家內心的矛盾就是語言內在的矛盾,只要有作品產生,規範與反規範的鬥爭就不會停止,噁心的世俗與純淨的理念之間的交合也不會中斷,因爲徹底的“純”作品只能是一片空白。同博爾赫斯一樣,卡爾維諾理想中的作品是那種沒有形成文字的、地下的作品,是誕生語言的原始山洞。那部地下作品或那個原始山洞在創作中始終呼之欲出但又被阻斷在筆下,成了作家的永恆之痛。這樣寫出來的妥協之作,從字裏行間散發出強烈的原始氣息,並處處指向那永恆的境界,詞語由障礙轉化成媒介,在兩界之間來來往往。而作者的身份也不再同作品有任何直接關係,因爲作品是來自人類靈魂的共同居所——那存在了千萬年的崇高偉大的理念。通過對於複雜的寫作機制的探索,作者向我們揭示了純文學的共同主題,以及這種文學在深層次上的一致性,實際上這也是在講述純文學形成的歷史淵源。每當作家拿起筆來,那種歷史就聚集在他的筆端,使得他有力量同迎面洶湧而來的物質世界對峙,創造奇蹟,用混濁的詞語來構建透明的大廈。
小說中還出現了一種嶄新的寫作者的形象,作者將其稱呼爲“謄寫者”。實際上,謄寫者大腦中的藍本是靈魂深處湧出來的風景,這樣的近乎自動的寫作排除了世俗對於作品的入侵,將創作從對外界的模仿提升到從內部有條不紊地生出一個不倚不傍的世界。卡爾維諾自身的創作歷程,那痛苦的摸索,突破,直至最後的飛躍的歷程便是這個形象的最好的佐證。他並不是一開始就成爲靈魂的“謄寫者”的,他經歷了由朦朧意識到清晰感悟再到自覺發揮的過程,只要看看他早期的作品就能發現這一點。這一篇《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可以說是他自覺創造的顛峯之作,是對於靈魂的忠實謄寫。在他文學生涯的後期,這位偉大的小說家終於擺脫了一切束縛,進入了自由寫作的境界。在這個境界裏,藝術家直接地讓自己人性中的各個部分對話,並一同登臺演出,從而建立了一個異質的、純精神的王國。在這一點上,他同卡夫卡、博爾赫斯兩人是有區別的,他是一位晚熟的天才,但他的才能一點也不亞於前面那兩位。有的人一旦開始寫作就發現了那個另外的、深層的世界,就像鬼使神差一般被拖了進去;另外一些人則要經歷長久的探索才同那個世界派來的使者“邂逅”,並因這邂逅使自己的生命力得到最大限度的爆發。卡爾維諾顯然屬於後者。這篇小說又可以看作是關於創作的創作,因爲裏面揭示的,既是人性發展的規律,也是藝術創作的規律。時至今日,這兩者的一致性早就被描述過無數次了。小說中將這種新型的寫作者稱爲“模仿家”,並指出,在現代文學藝術中,存在着一種共同的特徵,使得讀者對每一本這樣的作品有種熟悉的感覺。這是因爲它們來自同一個故鄉,散發出同樣的自由神祕的氣息。“謄寫者”謄寫的是一本人類共有的地下的書,這類作家在小說中被稱爲最理想的作家,他們的創作則被稱爲“南瓜藤結南瓜”,即精神領域裏的“自然現象”。而創作的衝動,則被歸結爲“生理屬性”。但這個“生理屬性”又同直接的性衝動、喜怒哀樂等迥異,它是經過了轉化的能量,是肉體屬性的精神化。
面具表演也是這篇小說的特徵。阿爾芳西娜的人生就像一場特殊的化裝舞會,她,大褂裏面穿着警服;警服裏面穿着茄克;茄克裏面穿着有領章的軍服;軍服裏面穿着赤裸裸的胴體“衣衫”。不論怎麼剝下去,你總是見不到她的“實體”,因爲這個實體是靈魂,其他一切全是衣衫,而靈魂又必須變成衣衫才能讓人看見。所以描述者嘆道:“這裏的事物都是表裏不一的,這裏的人都是兩面派呀……”。的確,小說中的人物的意志大都不可捉摸,看不透。從各式各樣的讀者到作家、翻譯家,再到警察檔案總館館長,以及革命中的各派別人物,他們的行事方式全都是出爾反爾,遵循奇怪的邏輯,每個人都至少有兩副面具,這兩副面具又相互對立。在卡爾維諾的藝術世界裏,角色的舉動之所以如此奇怪,是因爲他們每一個人的肢體表演都是受到內部那個精靈的牽制的,而那個看不見的精靈本身又是一個矛盾。比如那位每天深夜在燈光下閱讀的警察檔案總館館長吧,他作爲人性中理性制度的維護者,捕獲了那名“騙子翻譯家”,並親自對他進行審訊,似乎要爲正義將他處決。但是過後,卻又有意放他逃走了。此處表演的,是理性的深奧。人的理性對於慾望反叛的壓制,在西方經典文學中總是採取這種到頭來留下缺口的做法,爲的是促使慾望更加高漲,一同演出更精彩的好戲。再比如那位行蹤詭祕,到處製造虛無感的騙子翻譯家馬拉納,他是一個可怕的人,每到一處就要抽去一切事物的意義。他很像一位徹底的虛無主義者。可是促使他如此熱情地表演的動力卻是來自於一位女郎——書中那位美麗的、心靈豐富深邃的女讀者。他要通過在她心中製造空白來強調自身的真實存在,而這,同他所宣稱的宗旨正好相反。他對她的異常強烈的愛一點都不虛無。人生面具表演的特徵是由自我的複雜性和多面性決定的,唯有表演,能夠將對自我的認識層層深入地進行下去。雖然你永遠不可能“到底”,但每深入一層,你的眼界又大開一次,永遠沒有盡頭。在這個過程中,面具挑戰着人的認識慾望,反覆地逼問人:你到底要什麼?你對現狀是否滿足?
我終於讀完了卡爾維諾的這部傑作。我,就如文中的“男讀者”一樣,現在已經將我內部的那個世界同書中的世界混淆起來了。也許是作者將我拖進了他的世界,也許是他的奇妙的講述帶出了我的世界,更可能是我們都在講述那個人類已有的、共同的世界。講述者無比幸福,閱讀和寫作令人陶醉。人類自古以來就在進行着的這種活動,還將永遠進行下去,直至天荒地老也不會停止。從青年時代開始,卡爾維諾就隱約地看到他的心中有一個黑洞,有一條“通往蜘蛛巢的小路”。經過了30年的漫長跋涉,他終於在一個無比寒冷的冬天來到了這個地方,這個陰沉沉、黑糊糊的曠野。慾望的火焰在心中燃燒,使得他通體放光。這一次,他是真真切切地看見了,他將他看見的忠實地記錄下來了。這樣的風景對於我的心靈的作用就像一次地震。本來,卡爾維諾的天職就是促使人的靈魂裏爆發大革命,他在小說中以身示法,反覆地演出了革命風暴。